燕夫人去寺庙求子和方丈,燕夫人去寺庙求子和方丈是哪一集

1.

大梁三十年夏,我的小姐,在明媚灿烂的二十一岁永远离开了我。

我想起巍峨冰冷的帝宫内,小姐最后摸了摸我的头发,她说:“绿豆儿,我想回家了。”

2.

小姐嫁给永安王,外人看来皆是佳偶天成,良缘难得。

起初,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尚书府内,小姐披上红盖头之前捏了捏我的手,唇边溢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轻到几乎可以忽略它本身的意义。

小姐说:“绿豆儿,委屈你了,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拍了拍胸脯:“小姐,你别怕,奴婢保护你。”

“呵”,小姐一声低笑,不置可否。

“珠珠儿”,外面夫人含着哽咽唤小姐的乳名。

老爷不轻不重的呵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说罢,又催促她上轿。

小姐一直都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对命运施予的所有悲欢离合,从来平和应承,不曾显露多少情绪。

她看了一眼我们待过的房间,仿佛永远告别似的,拉着我不再回头的走出去。

外界传言,永安王李哲,是一位温润如玉,体贴谦雅的男子。虽至而立之年,却无一位妾室,更不拈花惹草。

我的小姐嫁给他,一定会幸福。

我听了,只觉得虚伪至极。

大婚当日,燕夫人是从偏门和小姐一同进府的。

李哲挑开喜秤,对小姐说他喜欢的女子另有其人。只有娶了小姐,他才能和她在一起。

我不解,凭什么你们的幸福,要牺牲别人来偿还呢。

“本王知道,尚书大人是按照皇后的标准教养你长大的。所以,这个王妃之位非你莫属。”李哲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小姐,像在评估一件器物。

我了然,他要的不是一位白首相依的心爱妻子,而是一颗为其所用的完美棋子。

用以抵挡帝君的试探,士族的窥伺,世人的中伤。

小姐垂眸,迎着一尾绰约的烛火,静静地说她知道了,“臣妾会尽己本分。”

李哲颔首,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她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我气不过,几步追上去想争论,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我忙回头,小姐捂着小腹,冲我眨眨眼,“绿豆儿,我饿了。”

是了,为了筹备大婚,小姐一宿未眠。

她穿着厚重繁复的鸾袍,反复练习每一个流程,生怕出丁点差错。

临了任由嬷嬷们摆弄着,一件一件佩戴上那些奢华靡丽,又死气沉沉的首饰。

期间,只来得及和我说了一句抱歉。

我端着温热的桂圆粥回来时,小姐正端坐在梳妆镜前,卸净铅华珠翠,三千青丝如瀑散开,美得勾人。

我不知道,那位燕夫人到底是何神圣,竟让李哲弃了这般模样的小姐。不过这样也好,他不配。

可我还是生气。

小姐接过粥放下,点了点我的鼻子,宛然笑说:“绿豆儿,不是我不反抗。是爹娘他们早就知道,我们没有退路的。”

我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想要深深呼吸,胸中却愈发黏稠。

小姐分明在笑,眼底却笼了一层薄薄的阴霾。

“小姐,奴婢会永远陪着你的。”

3.

没有李哲的打扰,我和小姐在这王府里住的倒也快活,甚至她还种了一株葡萄。

他只管同他的燕夫人恩恩爱爱,而小姐这边,放得极为宽松。

如此,我同小姐倒是有了许多能外出吃茶听戏的好时光。

那时还在闺阁中,甫一做完夫子的功课,小姐便会拉着我,偷偷出府。

潜行过熙攘的人群,沿着乌衣巷走到尽头,在十字街口的分岔处,一家酒楼伫立,有货郎支着摊铺卖花灯

花二两碎银买一只,就可以借他的指引到当天的夜市,那里有薄如蝉翼的玫瑰鹅脯,糖渍青梅,白糯的粉圆汤…

听着吆喝声择些新鲜玩意儿,在吃饱喝足后,再跟随吟游结伴的文人墨客,附庸风雅,去一掷千金。

倘若适逢良宵佳节,比平时热闹,便可戴着面具,混迹于浮华喧嚣,猜谜作诗,兴致勃勃的赢一个彩头。

我们会在天亮之前,赶回家,给夫人和老爷请安。而后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家常话里,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小姐并不只是娇养的富贵花,天真不谙世事,我有许多矛盾的词汇去形容她,清醒的、放纵的,张扬的、缄默的…但无论怎样,她永远是她。

我原想着,虽无奈嫁入王府,但如果能一直这样,至此终老,也算是极好。

可幼年时,夫人就请高僧为小姐批过命——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红颜薄命,身不由己。

我一直不信,上天会对小姐这么狠心。

但宿命的牵绊,仿佛一苇摇摇晃晃的轻舟,按照既定轨迹,以不可转圜之势,于沧海横流浮沉,向死而生。

4.

彼时,我和小姐外出采买,午间至茶楼一方雅阁休憩。

戏台上,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清嗓开腔。

“情情情,千古一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大丈夫也难把美人关过!今日小老儿说一桩前朝宫闱风月,列位看官,请了…”

这出话本讲得是当今陛下还是太子时的一桩事,说皇后难耐禁庭寂寞,抛夫弃子,与一位朝臣私奔,却不幸殒命火海。

听完后,小姐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掩了帕子同我说。

“绿豆儿,你信不信,其实这是太子与陛下帮着皇后逃出去的呢。”

小姐从不扯谎,我毫不犹豫的点头,又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

小姐呷了口茶,与我絮絮说道。

“是少时宫内一挚交玩伴同我讲的,太子殿下的生母并非皇后娘娘,陛下是为了保护她才娶了娘娘。若干年后娘娘得遇一心人,这两人成了心愿,便设计回报于娘娘。”

我一惊,这个故事与小姐何其相似。

那这样说,小姐是不是也能有个很好的结局呢。

我这样想着,一位公子就掀起了竹帘。笑意温软,举止优雅。一袭天青色锦袍风流无拘,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雍容自若。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小姐,从头到尾,似乎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想放过。如同贪婪的饕餮,终于寻到了梦寐以求的美味。

小姐微微一怔,立时攥紧了我的手。

我以为遇到了登徒子,张口便要喊人。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很奇怪,那是一种上位者的姿态,令人忍不住的臣服。

想要出声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男子笑若春风,启唇黯哑轻问:“珠珠儿,还记不记得我。”

我错愕不已,实在想不到小姐与他竟然是相识的,而且听语气,似乎熟稔得很。

可小姐眨了眨黑白分明的鹿眼,满满的疑惑。

“唔”,他收了手里的骨扇,又道:“你刚刚讲的这桩事,不就是最初我同你讲的么。”

小姐瞳眸闪过错愕,我没有错过她身上流转过的任何一分情绪。

起初是欣喜,夹杂几分小女儿的含羞娇怯。再看去却是委屈的不解,乃至于怨恨。甚至要哭出来时,却慢慢收敛成一汪波澜不起的湖水。

我想,只有一个人能带给她如此猛烈的欢喜或忧愁。

也是小姐还在闺阁之中时,她常与那人书信往来。

每每拆开信笺必然明眸亮如星子,双颊不施粉黛而映出浅淡的绯红,直如桃浪三月里的云烟晚霞,美不胜收。

眼前男子的身份昭然若揭,他曾是小姐心丝儿上的人,也是大梁最尊贵的天子。

“颂哥哥。”

5.

陛下听了,眼底泛起柔皙的明光。

小姐以往喊出来,皆是带了缠绵的情意。如今当着正主的面儿,除却平静,仅余一种故友相认的怅然。

多年以后两人相逢不识,竟是凭借幼年时咬耳朵的一桩秘密。

陛下气定神闲落座,拿过桌上的青瓷茶壶,给自己斟到七分满,举杯悠然向小姐。

“珠珠儿,这些年,朕一直念着你。”

果真一念着么?在被迫嫁给永安王前,小姐曾写信试图向他争取。

李颂是帝王,不是争不过,而是权衡利弊以后,不争了。

或许是为了维持兄友弟恭的天家伦常,又或是为了讨好手握兵权的永安王,无论哪种,他都选择舍弃了小姐。

小姐没有逢迎,径自站起,俯身向他行过一礼,脊背挺得笔直,姿态不卑不亢。

“陛下万安,臣妾如今已嫁永安王,私自与您相见,于理不合,恐生嫌疑。时候不早,再不回府,王爷也要担心了。”

“珠珠儿,你在怪我么?”李颂的一双眼睛仿佛含着潺潺春水,转眄流华,光润玉颜。

“臣妾不敢。”

他慨然一叹,似乎有千言万语凝萃其中,却终是没说什么。只是入迷一般专注看着小姐,不放过一厘一毫,黑眸暗沉,弧沟愈发深邃。

回去的路上,小姐蛾眉频蹙,步履不似寻常端庄,连带一袂翻飞的裙角,像张凌乱的薄脆灯笼纸。

我接连喊了几次,她都没回应。

“小姐。”

又一次呼唤后,小姐才乍然回神。

“怎么了,绿豆儿。”

我道:“今日陛下的言辞举动,显见后悔,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姐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点点头。一双灵动而明亮的眼,扬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仿佛看得很远,隐隐峦壑纵横。

一路无话,及至鎏金碧瓦的王府前,她才沉定道:“绿豆儿,这段时间我们就安静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去。”

6.

小姐有意避让陛下,自那以后,成日囿于后院,手里总是捧着一卷竹简,潜心修阅。暇余时,亦或描画弄琴,钻研食谱。

日序平稳更迭,在我将要遗忘前尘,一月后,帝宫里太后娘娘的生辰,我们还是没能躲过去。

李哲踏入汀兰苑时,小姐正踩着板凳拿了剪子,一串一串绞葡萄,说要亲自下厨做冰碗。

我开心地紧,看到他时,便知美梦大抵要泡汤了。

李哲穿着一身朱红绣了玄金的长袍,衬得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透明。艳昳眉鬓直盯盯追逐着小姐的行迹,久久不松。

新婚那晚,他是见过小姐的。匆匆一面,不告而别。

今日,却能看得出了神,真是好不奇怪。

“王爷”,小姐回头,提着一篮葡萄轻巧跳下,躬身向他行礼。

李哲伸一伸手,又微微缩回,绷着嗓子,哑声道:“以后这些事,交给底下人去做就好。”

我跟着搬上板凳,挪步凑近小姐身旁,眼巴巴望定一筐新鲜丰硕的葡萄。

小姐噗嗤笑出来:“你这个馋猫。”

李哲轻咳一声,“王妃,本王有事与你相商。”

小姐的笑淡下来,款款问:“殿下可用过午膳了么?”

“在燕姬那里吃过了。”李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小姐无言,眉目线条沉寂静谧。

他的面色掠过一丝懊恼,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的错失,太过不尊正室。

遂又不自在地含糊:“不过用得紧凑,王妃若是还没吃,本王倒可一同再添补些。”

“那么臣妾去制些冰碗,烦请您稍等片刻。”

“好。”

幸则小姐喜静,一早就屏退了所有侍从。否则给人看了,这两人你来我往的,这般客套疏离,哪里有半点夫妻的模样。

传出去,岂非要生闲话?

仆从们引着李哲先进了屋内。

我松了口气,亦步亦趋走在小姐后面,去到灶房。

小姐做了三份冰碗,听我唉声叹气的抱怨李哲,又许诺过后给我绞冰镇的葡萄汁子。

我语塞,一腔不平而鸣霎时偃旗息鼓。

小姐从不置疑命运,也不迁责他人。

我时常怀疑,她是过早的参透了世事浮沉,人情故态,才会这样淡泊无争,不问东西。

“我的好小姐,奴婢给你渍葡萄好不好?”

“好呀”,小姐吟吟笑答,颊边带起浅浅梨涡。既而端着一只青瓷碗递向我,“绿豆儿先尝尝?”

小姐做的葡萄冰碗,摆出来也是一道风景。去芯的莲子和芡实一起上锅蒸,焯熟切成小片的莲藕,加碎冰铺在小碗;淘渌干净的鲜果剥皮抽籽,依次放入,再浇上牛乳,冰镇一番。

夏日炎炎,看来便极有食欲。来不及拿勺子,我接过碗,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

甜蜜解渴,唇齿留香,当真好滋味。

忍不住大快朵颐,痛快的吃了个底朝天。

我们端着冰碗回房时,李哲正俯在窗前软塌的案几上,认真翻看一本《金刚经》,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是小姐做的批注。

听到动静,他仰颈,与小姐的目光凌空交汇,眼底迸发出一抹奇异的光采。犹如浅碧深红里,悬开的无暇玉花,昭示着独帜的欢喜。

“王妃对释家之解意,颇有钻研,悟道极深。”李哲指着一行隽永大气的篆书,衔笑挑眉。

小姐神色安然,轻描淡写道:“殿下谬赞,一些浅薄的见解,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他摇头,“凡以色拜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你起先在这里注解,拜佛并非求己欲望,信佛并非求其保佑,而是践行无我。?”

“本王以为你无欲无求,可是这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你又写,不求佛祖给予富贵荣华,名利权势。唯求一颗无限光明正直,勇敢坚强的心。”

小姐低眉:“臣妾只是一弱质无能的女子,负担不起壮志凌云,故而才发此愿景。”

“不,你足以与之匹配。明珠,谢氏明珠,果然不曾辜负此名,貌美如花,聪慧剔透。”他的一双瞳黑如激流之处的漩涡,有种自负的优容笃定。

7.

听到李哲的夸赞,我忍不住翘起嘴角,内心引以为豪升起一股雀跃。

先时,宫里来的太傅就曾评价小姐:“生有璇玑心,奈何不逢时。”

自小到大,夫人与老爷对小姐的宠爱更是超乎寻常,总念叨她日后的出路,像是嬷嬷哄睡的歌谣:“我们珠珠儿貌美如花,聪慧过人,定不是寻常人物,将来必然大富大贵。”

小姐不止是我的小姐,更是谢氏一族的骄傲,承载着复兴门第的希冀。

他稍作沉吟,又微笑问,“你可有小字么?”

小姐眼睑低垂,淡淡道:“在家时,爹娘会唤我珠珠儿。”

“珠珠儿…”,李哲不住念叨这三个字,好似在细细咀嚼,咂摸的有滋有味。

任由他喃喃自语片刻,小姐双手奉上冰碗,“殿下,可要食一盅么?”

“好”,李哲接过,拿起汤匙,吃相斯文。

“王妃好手艺。”

小姐柔婉一笑,只安静看着他吃,待他吃完后,又把自己尚未动过的一份推过去。

我不忿地噘嘴,“王爷”,想要出言提醒他,小姐还没用膳。

小姐袖袍下的手,却借着案几的遮蔽,悄悄探上我的指骨,绵软地捏了捏。

“怎么?”李哲搅弄勺柄的手一停,拇指上漂亮的羊脂玉悬月扳指碰及瓷壁,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我硬生生憋回原本的话,不情不愿道:“您慢点吃,当心噎着。”

他撩眼,不咸不淡地瞥我,两瓣薄唇翕张,极吝啬吐出两个字。

“愚昧。”

“……”我无奈,也不好争辩,只得眼睁睁看男人又吃掉一碗。

饭毕,小姐主动询问:“殿下要同臣妾说什么事。”

李哲眼色闪了闪,缓缓道。

“明日是太后的寿诞,王妃要同本王一起去,届时若是他们问起…”

小姐颔首,眸底有了然于心的通透,承诺道:“王爷放心,臣妾知道该怎么做。”

“嗯,本王今夜在王妃这里。”

8.

此话一出,我惊地掉了手里的帕子。

“只是为了方便明早一同出行,本王就在外间的小塌歇息。”

李哲说完,便脚底生风一般,先躲了出去。

小姐愣了愣,无言失笑。

常言道:天家富贵,受用不尽。可小姐不止一次同我说,皇宫里的汲汲营营,堪比战场厮杀,最是险恶。

经年累月,在其中挣扎的人,浸淫于勾心斗角,争权算计。经由阴谋浇灌出的恶之花,虽灿昭烂漫,却是难以触及的禁忌。

就如陛下,能将喜怒哀乐斧凿雕琢的恰到好处、浓淡相宜。靠近了才知,那副温润皮相之下滋养着的,是如磐石一般强悍的心性,带着刻入骨里的冷血狠辣。

李哲虽也免不了的傲慢独大,总归是个君子,言出必行。

至于其他人,比如那位太后,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了。

但无论怎样,我和小姐总是会一同面对的。

我兀自思索着,看向正殿一尾昏暗的烛火,一夜辗转。

次日晨起,小姐照常亲力亲为,准备了早膳。

一碟松软酥脆的海棠卷,一碗热气腾腾的咸粥,糯米黏稠晶莹,切成丁的牛肉、油菜、菌菇铺陈在上,咸鲜可口。

因怕腻,还备了一盏依据时令制成的木樨清露,和一盘腌的小黄瓜。

李哲有些恍惚,大约没想到这些都出自小姐之手。

他的眼色含了怜惜与欣赏,“珠珠儿,虽然我们做不了夫妻,但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日后,我们做朋友,做兄妹,都行。”

小姐莞尔:“臣妾荣幸之至。”

“珠珠儿,太后的寿宴是在晚上,在那之前,你愿意先同本王去看看母亲么。”

李哲不疾不徐地吃过最后一勺粥,向小姐伸手。

我这才想起,永安王并非陛下的同胞兄弟。

他就是小姐口中,那位同臣子私奔的先皇后的孩子。

我是才知道,可小姐不是最开始便知道的么?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自始至终,一派平淡。

小姐想了想,点头应承,把手轻轻放在他的手上。

9.

论起血缘亲族,先皇后谢意映,还是小姐的姑母。

我以为,她理该是葬于皇陵,飨太庙的香火供奉。

孰料掀帘看去,马车却停在了城郊的后山上。

李哲向随行侍从吩咐:“你们在此等候。”又扶着小姐下车。

我们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宽旷幽深的涧谷。

涧谷一分为二,一边是一方开满芙蕖的湖泊,一旁凉亭边沿停泊着一只小船。另一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一眼望不到尽头。

风景幽雅,水天一色,影湛波平。看来重重似画,曲曲如屏。身处其间,不觉忘俗。

将要赴宴应酬的忐忑得以排解遣散,我暗暗记住路线,等到下次和小姐外出,就可以来这里游玩。

“此处是梦溪山,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便特意为她打造了这处地方。他们归隐后,就居于此处。”李哲一面解释,一面躬身拿起木桨。

他的眉眼舒展,神情却有些怔忪。

我想,那么这里其实是他的家了。

我们驾乘一叶扁舟,淌过藕花深处,行至湖水对面的竹屋。

屋内布置雅致,干净整洁,不见一丝灰尘。

仿佛还承载着浓重的生活气息,只是主人家有事外出未归。

可步入内室,佛龛上摆放着的,赫然是两块并列的牌位。

谢意映。

崔空龄。

不是先帝的名讳。

李哲并不知道我同小姐本就是知情的。

如此举动,倒很让人出乎意料。

他弯膝下拜,郑重道:“母亲,儿子的妻子,今天便带来同您看一看。”

小姐随之跪下,“给母亲请安。”

祭拜过后,见小姐目不转睛盯着书柜上一排东西,各式各样精巧的瓶瓶罐罐,飞花点翠团扇,泛黄的话本,西洋镜…

小姐的目光落定在一只纸鸢上,久久凝视。

李哲拿起,笑道。

“母亲说,她与父亲自幼相识,父亲本是朝中文臣,在她困于宫闱,心情郁悒难解时,他毅然弃权从医,除了给她看病问诊以外,还会给她带各种好玩的东西,讲些有趣的见闻逗她开心。后来,幸得父皇成全,他们才能在一起。”

“珠珠儿,其实我很羡慕母亲,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虽然短暂,于她而言,却也足矣。”

我开始怀疑,是否误解了这位永安王,他的内心远比他表现出的汹涌辽阔。

可他想要什么呢?

大梁贵公子,气盖苍梧云。

在大梁,没人会不知道永安王李哲。

他执掌兵权,名下门客三千,即使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也要对其礼让三分。

他几乎拥有世人梦寐以求的所有。

但欲望是人的本能,那份寂寥是因为至尊皇位么,亦或绮异珍宝,还是虚妄的长生呢?

…我不能揣测,只是原来似这般天之骄子,也会有求而不得。

李哲由衷的慨叹,我同小姐皆有所触,可谁也没想到,日后他会一语成谶。

10.

回去的路上,两人明显开朗健谈了许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小姐道:“少时先皇后常召臣妾伴驾,臣妾斗胆想问一问王爷,那时为何不曾见您呢?”

“也许你见过,但忘记了呢。”他一本正经回。

小姐讷了讷,还不及再问什么,一支羽箭蓦地破空而来。

李哲飞快环住小姐,往身后一带,利矢堪堪贴着他一侧脸颊擦过,划出一道血痕,削去一绺鬓发。

这还没完,周遭风声疾起,层出不穷的暗器,从清幽竹林的四面八方飞袭倾覆,带着浓浓杀气。

李哲抽出腰间佩剑,一边抵挡,一边带着小姐几步退回身后的木屋。

小姐忙向我伸手,“绿豆儿。”

“嗳”,我答应着跟上去。

紧闭的门扉被不断冲击,发出嗡鸣的碰撞声。

李哲面不改色,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袍,安抚道:“不必担心,这里有暗室,可以直通城外。”

说罢,他行至书架旁,一手在发黄的墙壁来回勘察,而后定位在某一处,有节奏的再三拍打—咚咚咚。

既而一手使力向里推压,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墙如抽屉一样弹出。

里面赫然是暗锁,及一把钥匙。

“你们先去暂避,本王且会一会他们。”

“王爷”,小姐轻声呼唤。

“放心,本王有分寸。”李哲眼眸暗芒凛凛,透出杀伐戾气。

小姐拿出腰间的一方锦帕递过去,“您的伤。”

“多谢。”

李哲垂首接过,方才还临危不乱,一派强势霸道。现在却又失了方寸,像个初出茅庐,遇事不决的愣头青。

他不自在地捏在手里半天没动作,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小姐转脸问我:“绿豆儿,你怕不怕?”

我拍了拍胸脯,“小姐别怕,奴婢保护你。”

“呵”,李哲闷笑,收了帕子,执起长剑。

“宵小之辈,不足为惧。王妃如相信本王,便一起来个瓮中捉鳖如何。”

少顷,枪林弹雨的铁器摩擦声消失,外面响起窸窣脚步声,吱呀一下,门被踹开。

还不及分辨情势,寒光乍闪,李哲持凌厉无匹的剑刃,从我和小姐身侧极快擦肩而过,宛如鬼魅。

再看时,他已将来者齐齐制伏。

十余个黑衣蒙面人,除了为首之人半跪在地,勉力支撑着没有倒下以外。其余几人全然呈颓败溃散之态,横七竖八的瘫倒在地,手腕颤抖着,痛苦呻吟。

我的忧虑果然是多余的。

永安王李哲,少时即跟随先帝征战四方,为大梁的守护神。

在迎娶小姐之前,他刚打完一场胜仗。

他是帝国最强的一把刀,可太过锋锐,难免惹人畏惧。

“谁派你们来的?”李哲收剑,语气寡淡。

几人面面相觑,均默不作声。良久,为首之人一字一顿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不置可否:“倒是忠诚,但不说本王也能猜到,他忌恨本王之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不过这么多年,难道就养了你们这群废物吗?”

“回去带个话,那些东西我没兴趣。不必成日惶惶担忧我会抢夺,而严加防备。”

李哲眸色冷诮,孤高又散漫。

我隐约知晓了一件事,他的骄傲,并非源于与生俱来的尊荣,更不是因为世人的追捧,而是从内由外的自信。

所谓天之骄子,不外乎如是。

我与小姐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她乌黑的瞳仁明亮如镜,绽放着了然一切的灿然。

“珠珠儿,走吧。”

回到山脚下,李哲淡淡扫视一圈驻守原地的侍从,随即招来贴身亲卫,附耳低语了几句。

亲卫扶手称是,带着其中大队人马转身离开,只留了五人随扈。

午间时,一行人停在醉月楼旁边的一家酒楼用饭,却是意外听了一通闲话。

雅间外的正堂,一阵摇盅声后,有人叫嚷:“哈哈哈,五点是小,你输了,快给钱!”

另一人烦躁推诿:“滚滚滚,小爷没钱了,今儿运气真背,一直输。”

“那可不行,你要赖账?”

“哼,我有一亲戚在永安王府当差,专门伺候最得宠的燕夫人,怎么会赖账。”

“喏,给你们看看。”

“哎呦,还真是王府的金牌呢。”

“可是燕夫人?未曾听闻有这号人物啊。”

“她是永安王的妾室,和正妃同一天进门。他有多宠这位燕夫人,你们怕是不知道,都把王府的管家权给了她。还许诺若是生下了孩子,便封她侧妃。”

“莫不是正妃实在貌丑,才让王爷偏爱至此?”

“……”

我们完整的听了个首尾,李哲夹菜的筷子就僵在半空。

“珠珠儿,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他迫切的想同小姐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而小姐只是搅了搅碗里酸梅汤上漂着的几片桂花,而后抬头,对他微笑。

“无事的王爷,您不必同我解释”

李哲眸子暗了暗。

马车里,李哲几次转头向小姐,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或许是食困,又或许是她有些累,只是一味闭着眼睛假寐。

11.

紫禁城外,来贺礼的马车排成了长长的队,还好有太监带着我们从偏门抄近路,这才早早到了筵席。

“好孩子,快来让哀家看看。”太后娘娘看来雍容华贵,虽则眼角有些许细微的纹路,却掩饰不了一举一动风情。

小姐从案席起身,对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似无所觉。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之上,举止端庄大方。

太后牵了小姐的手,细细观量着。复又审视着小姐的面容,不住点头。

“好孩子”,她给小姐的左腕上套上一只浮碧色玉镯。

“谢过母后,臣妾恭祝太后娘娘福寿万康。”小姐谦礼的欠身。

陛下顺势倒了一杯果酒,派太监端给小姐。

“这酒甜而不浓,王妃可以喝一点。”

“谢陛下隆恩”,小姐应下,掩唇小小抿过一口。

太后道:“如今哲儿的终身大事已了,就是皇帝你,还不让哀家省心。”说着,瞥眼不悦看他。

李颂身侧坐了个蒙着面纱的美人,看品级着装,该是昭仪。正低眉婉转的斟茶夹菜,闻言却是双手一颤,竟哆嗦着生生丢了筷子。

我心中不解,身为嫔妃,怎会如此畏惧呢。

她连忙张惶地叩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妾不是故意的。”

李颂目光微微一凝,挥袍淡淡道:“无事,你先下去吧。”

女子如临大赦,匆匆离席。

太后佯装嗔怒,“皇帝你倒是说说,何时册立皇后,好让哀家抱上孙子。”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正色道:“儿臣都听您的,您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还请母后满饮此杯,儿子愿您身体康健,岁岁长相见。”

“这还差不多”,太后举杯开宴。

一派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

李哲上来牵起小姐的手,带着她入席。

少顷,约莫是酒意上来,小姐伸出一只手揉了揉额头,两颊通红,眸似新月,色若春晓之花。

登时,两道目光齐刷刷盯过来。

一道是身旁的李哲,他揽了揽小姐的腰。

一道是高坐之上的陛下,他眯了眯狭长的凤眸,掩下眼底的一抹亮光。

小姐环顾了一下周遭,人群攀缘附会,推杯换盏,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遂附耳在李哲肩膀:“王爷,臣妾有些头晕,想出去醒醒神。”

李哲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连忙扶着小姐,她柔柔地靠在我身上。

12.

帝宫富丽堂皇,各处殿宇美轮美奂。

我扶着小姐走了一段路,四下无人,她活泼起来。

“绿豆儿,我演的逼真吧。”

我点头赞许,心下却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没醉。

我生怕那位居心叵测的陛下会使什么歪点子。

“前面是翡翠湖罢!我幼时常在那里玩耍,绿豆儿,我们过去看看。”

小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宛如月下精灵。

应该是有些醉意的,小姐脱了绣鞋,两双白皙的脚荡在湖面上。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秋娘度与泰娘娇,何日归家洗客袍…流光容易把人抛。”

低低哼了一会儿,小姐的头便垂了下去,露出一段细嫩修长的脖颈。

我走过去,发现她眯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我回头,却见远处月桂树下两道身影,一道是陛下,一道是永安王。

眼皮跳动不安,我轻轻呼唤着小姐,两人却疏忽间便到眼前。

小姐迷迷糊糊抬头,鹿眼娇滴滴的,天真烂漫。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开口。

“王爷,颂哥哥。”

陛下眼睛亮了亮,上去就想要扶着小姐,却被李哲拦住。

“皇兄,莫不是忘记,珠珠儿是臣弟的妻子。”

“朕可是记得,你娶珠珠儿,不过是为了迎那位燕姑娘入府。”

两人相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可小姐这次却是真的睡过去了。

我行一行礼,扶着小姐,绕过两人走出去。

王府内,我拿帕子浸了温水,细细给小姐擦拭。

她难受的嗫喏:“绿豆儿,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我在的,小姐。”我只能一遍一遍这样回应她。

一个时辰后,李哲进屋,两指掀起朱帘,定定地看着床上的小姐发呆。

天快亮时,才有小厮来通报该上朝了。

他交代一句:“照顾好王妃。”

小姐醒来后,屋里送来一应赏赐,陛下的,王爷的,太后的……

仆从们眼里尽是艳羡之色,小姐轻轻叹口气,抓了一把金瓜子,叫我分下去,而后便把其他东西都命人搬进了库房。

那以后,李哲来小姐的汀兰苑便勤快得很。

王府的人惯会见风使舵,紧着赶来巴结。小姐只得关了门,推脱身子不好。

只是今日,那位传言中王爷的真爱,燕夫人来拜访小姐。

燕姬一袭水湖蓝色纱衣,明明是三伏天,却还在外罩了白衣披风。端的是娇软美人。

她盈盈下拜:“妾拜见王妃,没想到王妃原是这般神仙人物。”

那当然,我家小姐是最美的,我没注意,嘴角便要翘到天边去了。得亏小姐在桌子下点了点我的手心,我才收敛了笑意。

“妾很早便想来拜见王妃了,只是听闻王妃喜静,又身子不好,一直不敢来打扰。如今,是为了将这管家的对牌交还给您的。”

她恭敬地跪地,双手呈上托盘,托盘上是管家的对牌。我清晰地看到,小姐的眼角无奈蹙起,却还是绷住温和地扶她起来坐下。

燕姬一开始便不停地赞语小姐,后来又讲述她同李哲如何相识,李哲对她如何情深义重。

可惜,李哲的情深义重在我看来虚伪至极,不过就是见色起意。

小姐一言不发,静静洗茶,泡茶。

直到燕姬扑通跪下来,哭喊着求小姐不要夺走李哲。

小姐叹口气,“我无意同你争夺王爷的喜爱的。”

燕姬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满是怀疑。

小姐继续温和地笑笑。

“我并不喜欢王爷,而王爷最初娶我,也不过是为了迎你进门,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燕姬听了这话,果真不再哭了,满是欣喜之色,却直问小姐。

“你真的不喜欢王爷吗!一点都不喜欢,我要你发誓,你不喜欢他。”

小姐摇头,“我发誓,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

“叮啷”是茶盏落地的声音。

仆从们惊呼,“王爷,您怎么在门口站着呀。”

李哲走进来,没有管地上哭喊的女子。

他紧紧握住小姐的手,“你一点都不喜欢我,是吗。”

这是李哲第一次在小姐面前称呼我,放下了他的自尊与骄傲,似是世间任何一位求爱不得的男子,气恼而愤慨。

小姐没有说话,只是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澄澈纯净,不染一丝欲望与情绪。

“那么你是还喜欢皇兄了?”

“我告诉你,不可能。”

小姐被推倒在地,而李哲气呼呼地走了。

13.

燕姬失宠了。

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中。

李哲开始大肆地纳妾,寻来各式各样的美人。而我曾撞见过,那些美人,同小姐是有相似之处的——或是眼睛,或是鼻子,或是眉毛…

这点却又是我不能明白的了。

是因为与陛下赌气,占有欲作祟么?还是,他爱上了小姐。

我不知道。

面对外来的风言风语,小姐却平静得很,她不在乎。

只是现在李哲看小姐看得紧,没法再偷偷溜出去听戏,好在能从底下人手里淘换来最新的话本子看。

闲暇时,小姐便侍弄花草,日子似乎也还过得下去。

惊变起始于陛下削夺兵权。

李哲通红着眼睛来到小姐的院子。

我挡在小姐面前,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

谁知,他却只是自顾自着坐在圆桌上喝酒,一杯又一杯。

“珠珠儿,我问你,你有没有出卖我?”

小姐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坐在李哲的旁边,又吩咐煮一碗醒酒汤过来。

“你告诉我,是不是他安排你在我身边的。”

心里尽是惊涛骇浪,大概此次削夺兵权之事,陛下做了万全之备,乃至于给了他致命一击。

“现在他向我讨你,你是不是很开心。”

说到这里,李哲不复公子如玉,满是癫狂之色。

“他从来只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呵。珠珠儿,我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

我握紧了拳,深知此事并不简单。而小姐,始终无悲无喜,平淡至极。

她道:“殿下,无论你信或者不信,我并不是陛下派来的,也并没有出卖您。”

李哲听了小姐的话,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我相信你。”

“殿下若是厌弃了我,便可给我一封休书。”

李哲没有回应,喝过醒酒汤沉沉睡去。

可小姐却道心烦,让我陪她出去走走。

深夜的王府,寂寥而张惶。

我鼓足了勇气,“小姐,我们逃吧。”

“嗯?”

她甚少有如此刻一般心事重重,在听清我的话后哑然失笑。

“绿豆儿,我们若是逃了,爹爹和娘亲怎么办?哥哥和嫂嫂怎么办?谢府上下怎么办?”

面对小姐的发问,我又一次沉默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一切都等他醒了再说。”

李哲醒来的时候,小姐坐在窗棂前捧着佛经喝茶,桌上已经备好了吃食。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小姐,下床。

“本王是不会写休书的。”

“唔,此举也甚得臣妾之心。”李哲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定小姐。

“珠珠儿,你说什么?”

小姐又重复,“此举甚得臣妾之心。”

“你不想和皇兄在一起?”

“不想。”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李哲激动的手足无措。

“但我也不想欺骗王爷,虽然并不想和陛下在一起,我也不喜欢您。”

李哲沉默片刻,抬头问:“珠珠儿,你有意中人么?”

14.

不等小姐答复,他又兀自道:“没关系,珠珠儿,以后会喜欢的”

没了兵权的永安王,彻底成了闲散富贵王爷。

他遣散了院里的姬妾,补给了几套庄子打发。姑娘们深知如今的他不比过去,都乖觉地拿了钱财另寻出路。

如此一来,他便每日光明正大的赖在小姐的院子里,一待便是一整天。

我知道小姐生的美,看她做什么都是一种享受。但如李哲这般癫狂,还是头一回见。

他低头,像被抛弃的小狗一般可怜,眼巴巴看着小姐。

一一交代自己如何打发了那些女子,又讲对于燕夫人,不过是因为几年前他行军时受了剑伤为她所救,承她一诺接入府里,并无什么特殊情意。

起初小姐并不理睬,只是自顾自的忙事情,侍弄花草,看书饮茶。

后来两人之间竟形成诡异的默契,小姐会给他也泡一杯茶,留一座位。

再后来,小姐也能冷言冷语的回他几句话。

我从不知,这位世人传言的矜贵冷淡的永安王,也会同想要吃糖的孩子一般,在小姐面前,显尽了没脸没皮,经常让她绷不住笑意。

不过他正经起来的时候,同样又能和小姐谈天说地,博古论今,十分合拍。

我深知,小姐大概是动心了。

若是换做平常,她一向是拿平淡又温和地语气来说事,这是对待任何不在意的人的态度。温和有礼,也恰是无心。

看着他们一日一日的要好,我有些担忧。

因为我深知,陛下也没那么轻易罢手。

圣旨来的时候,小姐恢复了以往的平淡。而疯癫如李哲,也在她一日又一日的磋磨下,逐渐内敛,渐渐也有当初温润的模样。

只是眼睛甫一对上小姐,尽是痴迷之色。

圣旨讲的清楚,太后有疾,宣永安王妃进宫侍奉。

没想到的是,小姐主动握了握李哲的手,低语:“放心。”而后牵起我来,温和地向公公致谢后上了步撵。

“娘子,早去早回。”

小姐挑起马车的窗帘。

霞光万丈,李哲白衣温润,笑意浅浅。

直到这一刻,我才觉得永安王,的确不负世人评价。

果真是君子端方,如玉温良。

“好”,小姐颔首,放下了帘子。

15.

“我的儿,招你入宫来陪我这老太婆真是难为你了。实在是哲儿要去平复西凉铁骑,哀家同皇帝都不放心你一人在王府里孤零零的……”

太后娘娘再说了什么,小姐应该没有听到了。在听到李哲要去平复西凉铁骑时,她的眼中,一行悲伤的泪水成串的掉落,止也止不住。

我的心骤然疼痛起来,我们都知道,李哲这一去,该是回不来了。

此后,小姐每日深居佛堂,闭门不出,为李哲祈福诵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小姐好像在枯萎。

她不想开花了,只想凋零。

直到中秋,阖宫夜宴。

因为收到一封家书,她的脸上才绽开久违的笑颜。乘势追击,我建议去散步赏月,小姐欣然应允。

行至一处荒院,忽而听到女子哭泣,悲恸欲绝,声声泣血。

小姐眉目不忍,我们循声找去,却是先前宴席上的那位蒙着面纱的昭仪娘娘。

她跪在地上,一边烧着黄铜纸钱,一边抽噎。

“昭仪娘娘安。”小姐轻声道。

未料听到声音,她像是受到剧烈惊吓,后背一缩,赶忙起身,踉跄着要离开。

地上一块峭石横陈斜立,眼见她要踩下去,我赶忙伸手拉住:“昭仪娘娘小心。”

凉风吹起,泪水浸湿的面纱掉落。

我愣住:“燕姬,怎么会是你?”

猛然思及,当初李哲遣散后院一众莺莺燕燕时,燕姬莫名的失踪,无人知晓她去了哪里。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有可怕的想法在脑里酝酿。

小姐极力端持着声线,一字一顿道:“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燕姬苦笑:“也罢,总归我命不久矣,告诉你真相也无妨。”

“最初我奉命刺杀王爷,可他救我一命。后来,陛下又要我窃取他的印章和虎符,我没答应。所以在王府里闹了一出,想脱身离开。可没想到,陛下总是有别的办法做成。”

“王妃可知,王爷为何一定要娶你吗。”

小姐摇头。

我道:“难道,不是为了同陛下置气么?”

燕姬悠悠道:“你可还记得一桩事关崔氏的冤案么?

16.

大梁十三年,先帝李昀在位时,蜀地遇蝗灾,颗粒无收。

朝廷得知情况后,立时分拨官银和米粮前去赈济安民,几位朝臣联合荐举崔柏延为钦差使臣。

他领命,即刻出发。可中途经镜花河道,赶上汛期无法行船,故而耽搁了进程。

待物资送到时,蜀州已是饿殍遍野、十室九空。

崔柏延已是极力挽救,却仍旧回天乏术。

于是,不知情者便道:必是他贪了那些官银和米粮,不然缘何家家户户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偏偏他一点没事?崔柏延既为官,食君之俸,便该忠君之事,为其分忧。不该主动拿出体己去赈灾么?如此看来,他竟是个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了。

世人之于他人的揣测用心,似乎总包含着最大的恶意。并一定要设置重重关卡,声称是考验,唯有经得住,才算清清白白。

可那些所谓的‘考验’,哪个不是将人往火里推,往死里逼的呢?

人言可畏,蛰伏在暗处的力量蠢蠢欲动,迫不及待挥刀上前,想要借崔柏延的把柄,一举摧毁崔氏。

在有心人的恶意散播下,流言愈吵愈火热,逐渐成大势所趋。

除了永安王李哲据理力争,甚至以命担保外,就连一向与崔氏交好的谢家,也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沉默。

尚值豆蔻年华的小姐得知消息,心急如焚,劝阻老爷未果后,不停传讯给身为太子的李颂求助,另附几封通宵撰写的陈情书。

李颂很快回信,他会尽力而为。

然而,这一消息还是传回了上京。

帝君大发雷霆,加急传唤他归京,准备亲自审判。

崔柏延回来那天,街头巷尾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等着以正义之名讨伐他。

可在见到他后,所有人都失了声。

红棕马上,崔柏延确实还活着,但也许已不能称为一个人,那是一块腐朽了的半截枯木,散发着地底幽暗的霉意。他瘦的只剩皮包骨,赭黑色官袍穿在身上,像是优伶宽大的戏服,整个人摇摇欲坠,大概来一阵风就能吹倒。

不复世家子的风姿翩翩,卓立如雪。

我和小姐混迹在人群,一遍遍高声呼喊:“崔大人,我们相信你是清白的!”

他的眉始终蹙着,不曾舒展,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倏而短促又微弱地呼出一口气。不知有没有听到,涣散矢焦的瞳孔转了几转,又陷入木然的空洞。

有人怃然问:“如果真是他做的,为什么还要回来领罚,而不逃跑呢?”

次日,崔柏延便死在了甘泉殿。不是蓄意谋杀,更不是畏罪自戕。

在李哲执拗的一番调查下,大理寺卿一一验尸后,最终得到的真相,却是荒诞又讥讽的。

崔柏延一无外伤,二无任何中毒迹象。可他的胃里,竟是空的,没有一点东西。

他是饿死的、是累死的?也许本该死的更早一些,不必如此煎熬地受罪。

不,也许他本不该死…

但无论如何,君王,是不会错的。

此事不了了之。

崔柏延的葬仪上,小姐跟随老爷郑重跪拜。

起身,忽而念诵:“板荡识诚臣,风不惜劲草。平芜青山外,忠骨知多少。”

老爷面容骤变,竦然呵斥,“你!”他满脸不可置信。

旋即转身对在场诸人致歉:“小女顽劣,惹各位见笑。”而后神色凝重的拉着小姐回府。

祠堂的灯彻夜不眠,小姐跪在蒲团上,脊背笔挺。

老爷立在一侧,拿着藤条,注视着最中间的牌位,一字字厉声道:

“明珠,我教你识字读书,是让你明辨是非,好帮衬夫君,不是让你去挑衅滋事!你当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你要步先皇后后尘,异想天开,自怨自艾的困顿至死吗!”

先皇后谢意映,惊才绝艳,是老爷的嫡妹,小姐的姑姑,永安王的母亲。

世人皆以为,她困于深宫,殇于一场大火。

“姑姑她不是、”,小姐动了动唇,亟待澄清些什么,纠结挣扎了好一会儿,终是噤声不语。

老爷叹息,“珠珠儿,你既出生在谢氏,受了族人的奉养,那么这就是你的命。你的选择,关乎他们的兴亡。你的一言一行,皆是谢家的。别怪爹,爹只是想让你活得容易,不再重蹈覆辙。”

“要怨就士族没落,人人自危,迂腐而势力。要怨,就怨你还年少无知,以为秉持所谓的情义便可螳臂当车。殊不知,却是以茧做缚。”

“爹,女儿明白了。”

那一刻,我方懂得,小姐是举谢家之力培养出来的,承载着复兴宗族的希冀。

“小姐,我们逃吧。”那晚,我一边给小姐涂药,一边第一次这样提议。

小姐轻轻掸了掸我的额角,“忘恩负义,我是这么教你的?”

可这样的未来,黑不见底。

“绿豆儿,如果一定要为坚持找点理由的话,那就是明知道结局,却敢于接受命运吧。”

“这就是我的选择。”

17.

燕姬道:“崔柏延,是王爷父亲唯一的嫡亲弟弟,他的叔叔。”

“你为他的仗义直言,王爷都看在眼里。他原本想向你道谢,一路跟随你回家,听到了你说的那些话。他便同我说,那样一个人,若是困死在深宫里,就可惜了。”

“所以本王要救她,如果本王救不了自己,那就救她吧。”燕姬的声音和李哲的声音无限重叠,让我神思恍惚,一时不知何年何月,虚实难分。

“你做的一切,甚至那时出府见了陛下,他都知道。他同样知道,陛下恨不得他死。其实,王爷可以反的,他也有能力反,可是他没有。”

为什么?我疑惑。

燕姬慨然叹息,“你们是一样的人啊。”

“我终究还是违背了他的意愿,他不想我告诉你这些,不愿你背负枷锁。可我想,你不想就这样一直糊涂下去吧。”

知晓真相后,小姐谢绝见客,不吃不喝。

李颂心急如焚,放下帝王的威严,向她道歉,乞怜说:“珠珠儿,你看看朕好不好,朕是你的颂哥哥。”

此刻的帝王,一如最初的永安王那般,眼眸尽是癫狂之色。

可是这次的小姐,满眼写满了疲惫。

16.

大梁三十年夏,永安王战死在边关,梁军大胜西凉铁骑。而班师回朝的那一天,所有的将士却都在替永安王请书。

“王爷有一遗愿,交代给我们,是想告诉陛下。希望他死以后放王妃自由,一切都遵从王妃的想法。”

陛下一脸遗憾之色。

“实不相瞒,朕愧对皇弟,永安王妃思念成疾,已然抱病而终了。”

“朕会加封皇弟为大大统领王,加封弟妹为梁国夫人,一同合葬。”

处理完了朝政,年轻的帝王急切地走向碧落宫,刚一开门,便是大股的冷气儿涌出来。

四周尽是晶莹剔透的冰雕琉璃,他径直走向正中间一张冰床,上面躺了一位绝美的女子,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牵起女子的手,贴在脸颊。

“珠珠儿,有没有想我。”

一滴,两滴,三滴,成串的泪珠滑落。

帝宫九重天,一寸相思一寸灰,到头来,孤家寡人。不过是第一等寂寞。

18.李颂:帝王番外

他第一次遇见珠珠儿,只觉得一个玉雪可爱的团子滚了过来。小团子伸着白糯的脚丫,在翡翠湖碧绿的水波里划来划去。皇后娘娘极喜爱她,经常招她入宫来,抱在怀里喂点心。

母妃深觉自己亏欠皇后,每每都要带着他去请安,说好一通话。他很乐意,因为,这样同糯米团子玩耍的时间很多。

皇后娘娘生的极美,性子却十分冷淡。

他唯一看到她露出明媚的笑意,是在那个臣子携了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她先是赌气一般歪过头不理男人,而后青年单膝跪地,虔诚地伸手。

她冷哼一声,才从红色袖口里伸出手来搭上。

男孩见了在两人旁边拍着手转圈圈:“娘亲娘亲,哲儿也要抱抱。”

他和小团子躲在暗处瞪大了眼睛。

回头时竟看到了父皇,父皇一向是温和的,浅淡到近乎透明的柔情,对母妃,对弟兄,对所有人。

他静静看着远处拥在一起的三个人,隐忍而克制。

父皇还是答应了皇后娘娘,成全他们。起火的那天,小团子哭得一包泪,喊着要去救姑姑。他紧紧抱着她,给她擦哭花的猫脸。而后在她耳边低语,告诉了她这桩秘密。

从那以后,小团子便一路跟在他身后唤他颂哥哥。不过她很少再进宫了,这桩秘事并不被她的家人知道。

皇宫于他们来说,是伤心地。但没关系,他依然同小团子有着书信联系。

直到那一日,母妃面色苍白地从父皇寝宫出来。他询问了御前侍奉的人,才知道原是父皇睡梦里唤了先皇后的闺名。

他冷了神色,一个人再如何伪装,也只有在无意识的睡梦中,无法把控自己的内心。

他安慰母妃不要怕,慢慢开始自己的筹谋。

然而那日的事情又仿佛只是个意外,父皇依然温柔,应承母妃同他的所有。

这让他有些不忍下手。

世事无常,父皇出宫礼佛后接回了那个孩子,只一眼,他便认了出来。

父皇开始疯了一样对那个孩子好,试图借他弥补过去的遗憾,亲手教他骑射,带他上阵杀敌。甚至给予他皇子的身份,亲王的尊位。

再这样下去,恐怕皇位都要易手。他想了想,终是下定决心。

趁着李哲被派遣出去收复拓拔部落,他实施了自己的计划。父皇阖眼的前一瞬,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向他道歉。

他猛的一颤,原来所做的一切,其实父皇都知道,也都默许了。

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一阵无所适从的空,令人窒息。没忍住摸了摸心口处,那里空荡荡的,无以为继。

忽而瞥到桌子上小团子寄来的书信,他同她已很久不见,虽有暗卫画了画像递来,也犹觉不够。想着小时候同她的种种,他笑出来。

可没想到,李哲班师回朝的第一天,便请旨要娶她。

问清缘由,才晓得原是要借了珠珠儿给另一个女子名分。

他笑着说可以换另一个世族贵女。

李哲摇头,坚持非她不可。他眯了眯眼睛,看向地上跪着的男子,还没等他想好。那人便呈上了半块虎符,袖口里手紧了紧。他敛了杀意,温和地应承下来。

他想,属于他的东西他总会慢慢夺回来的。可是为什么到最后,他以为能掌控的东西,全都离他而去了呢。

大梁六十三年,明帝薨,一生无后。

19.绿豆儿番外

大梁三十年夏,巍峨冰冷的帝宫内,小姐最后摸了摸我的头发。她说:“绿豆儿,我想回家了。”

我知道,她太苦了。

“好,小姐,我们回家。”我握住她的手,含笑应承。

可我们终究没能回家,被一起困在这永不见天日的帝宫。

借着一隅泛着寒光凛冽的冰面,我看清了自己的脸。

那是和小姐一模一样的容貌。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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