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江，而不是江边的枯藤、老树、昏鸦！坐在余秋雨中国文化必修课的讲堂上，品味中国文化的润物无声和磅礴生机。

清风舞明月，幽梦落花间。一梦醒来，恍如隔世，两眉间，相思尽染。——《大话西游》

喜欢热闹，处处热闹；想看门道，道道如刀。——凤凰

说起明清时期的小说，我们要讲的主要是中国古代的章回小说。在古代，章回小说是中国长篇小说的主要形式，它有三个特点：

一个是分回标目，一回回分得很清楚，题目也非常的讲究；

第二是故事连续，一个章回快结束的时候，就是说且听下回分解，下回分解就是连着下面一段；

第三个叫做段落整齐，不是说我这一段故事比较简单，短短的叙述一下就可以了，下面非常长，一个情节来了，下面一回非常长，那不可以。

在章回小说里边，段落一般说比较整齐，它可能跟说唱文学这种特点有关，那些茶馆里的说书人说书，他必须是分回标目，必须是故事连续，必须是段落整齐，一天一天讲下去，时间要差不多，这一点我相信和这个来源有点关系。

在这里我需要告诉大家的是，长篇小说在时间上的顺序和文化等级上的顺序是不一样的。在时间的顺序上，第一个是《三国演义》，第二个是《水浒传》，第三个是《西游记》，第四个是《红楼梦》；但是在文化等级的顺序上，我的排列是第一《红楼梦》，第二是《西游记》，第三是《水浒传》，第四是《三国演义》。

在这个小说的排列上，前面这四部，我把它说成是基础记忆。在扩大记忆的范围，我又加了三本，一本叫《金瓶梅》，第二个就是《儒林外史》，第三个是《聊斋志异》。《金瓶梅》也是明代的，他应该是在万历年间就已经有草本了，《聊斋》和《儒林外史》是清代的，《聊斋》是短篇小说了，《儒林外史》有短篇有长篇，它是个章回小说。

曹雪芹其人

下面我根据我前面所说的文化等级的顺序，对这几部小说做个讲解。我说第一本毫无疑问是《红楼梦》。那大家想想看，我们对《红楼梦》非常美妙的感觉里边，有多少可以讲述的话语呢？你给朋友除了讲述情节、讲述里边的人物之外，你还知道《红楼梦》的一些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吗？

我们中国研究《红楼梦》的队伍很大，但我们一般读者好像很少会去关注他们的研究状态，更不会关注他们的争论状态。我想用一种比较简单的方式，把《红楼梦》研究过程当中，所得出的一些比较公认的结论告诉大家一下，使我们的脑子当中有个印象，不能一讲《红楼梦》，就马上讲的是贾宝玉、林黛玉，讲讲一些情节，其他就说不太清楚了，这就不太好了。

首先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一说起《红楼梦》，必须要想起作者曹雪芹。曹家，他的经历一定是和他的创作内容有关，而他的经历又必然会和他家庭的经历有关，他为什么能够写得那么豪华，可以写得那么细致，那么周到，一定是看到过真正豪华的生活，而不是胡乱想出来的，后来败落的过程他也一定体会过，否则不会写得那么具体，那么得入情入理。

我们讲清朝最厉害的是康雍乾盛世，就康熙、雍正、乾隆这三个皇帝所代表的一个清朝的盛世了。曹家是康熙初年发达，雍正初年被查，乾隆初年败落，朝代开始的时候，正好标示着他们曹家的命运急剧地变化。

算起来，曹雪芹在豪华的生活里边大概度过了十多个年头，大概到十三岁，后来就艰苦备尝了，流浪谋生了，曹家败得很彻底。他所写的十年，很辛苦地写出来，这个十年辛苦大概是三十八岁到四十八岁，四十八岁他已经去世了。讲到这个年龄，我们心里很难过，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居然只活了四十多岁。

一些红学家根据历史资料判断，其实他的初稿前四年已经大体完成，后面六年，增增减减，删来删去，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增删了五次。

有关曹雪芹本人形象的记录，让我有点吃惊。他是一个胖子，头很大，皮肤很黑，这和曹雪芹这个名字给我们的印象距离太大了，我们想象当中，曹、雪、芹这三个字给我们的感觉应该是瘦瘦的，很清朗的一个小说家，一个艺术家，怎么会想到他是一个头很大、皮肤很黑的一个胖子呢？这很奇怪。

这是清人裕瑞在《枣窗闲笔》里边提到的。但是，裕瑞其实他也没见过曹雪芹，他是听朋友讲的，那我相信他这当时记录在书上，大概不会错。

作家的真实形象和我们想象当中的样子差别经常会很大，这种情况我们在文化当中经常会遇到。譬如我很早的时候发现一个大问题，李白居然个子非常矮小，只有一米五几，这离我原来的想象距离太大了，我想象李白也是个瘦高个儿，飘飘洒洒的一个人，居然他的个子很小，这就没法想象了，他很嫉妒的那个王维长得很帅，样子很好。

当然还有好多例子了，我们都不太知道古人长什么样。我看到一个外国传教士的记录里边说道，我们都知道的和珅，有可能是我见到过长得最帅的中国男子。曹雪芹的形象，他尽管是很大的头，皮肤黑色的一个比较胖的人，但是他有个特长，就是他如果碰到朋友的时候，他非常善于谈吐，他讲的是娓娓动听，这可以想象，小说写得那么动听，讲话也会是这样了，喜欢喝酒。

《红楼梦》的魅力

《红楼梦》这本书，它基本情节我想大家都能知道了，由喧嚣热闹的大观园，由一个繁华的红尘世家写到最后的一个大悲剧了，就是黛玉死亡，薛宝钗和贾宝玉结婚，这两个紧紧地拧在一起，写成了一个全局性的悲剧。结果是宝玉出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面对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妙在何处？妙就妙在以非常生动的写实和神秘的象征结合起来，把佛教、道教，还有那个神秘天域紧紧联系在一起，真和假也联系在一起。这里边有个神秘的象征结构，并不是我们想象当中的一个恋情故事，或者是一个剥削阶级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是一个写实当中体现了神秘的象征，这是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作品的一个特点。

除了情节之外，它到底写了什么呢？有各种各样说法，有人说在影射什么清朝的各种官员，有人说这儿写了阶级斗争，有人说这儿写的四大家族等等等等，那都是社会学的观念非常强烈，不太有艺术感觉了。而我，我在好多书里都提到过，《红楼梦》的魅力是全方位地探寻人性美的存在状态和幻灭过程。

在艺术上，它是大结构，多层次，从表面上的三角恋爱，宝玉、黛玉、薛宝钗联系到四大家族，再联系到众多男女，而众多男女，人物描写实在是太多了，这个人物的画卷，你知道《红楼梦》里有多少人吗？清朝的统计，《红楼梦》里有四百二十一个人，但是现代的红学家重新数了一遍，《红楼梦》里写到了五百一十三个人，那是个庞大的人物画卷了，这非常了不得。

《红楼梦》的版本概要

那么这里边我也需要说一说，《红楼梦》研究当中谁都关注过的版本问题。

一般说有两个版本，一个叫脂本，一个叫程本。脂本来自于脂砚斋，脂砚斋版本当中有好多非常重要的评述，那脂砚斋是谁呢？大家想来想去，很可能是曹雪芹的一个叔父，或者是他的堂兄弟，因为他知道好多情节有关的内容，文化修养也不错。

后来在曹雪芹去世二十多年以后，出现了叫程伟元的版本，程伟元版本是由枣梨木刻的，所以又叫枣梨本，程伟元他和翰林苑里边待过的高鹗俩人在一起，他希望高鹗能够来续写这个书，高鹗是后来续写了。因为曹雪芹好像是没有写完了，没有写完以后，续《红楼梦》就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了。

我看到过好多红学专家都是用深恶痛绝的语言来说，高鹗续写的后面一半的内容，他们觉得写得很不好，而且像何其芳先生这么个优秀的文学研究者，他也号召，后人能够用新的续写本来替代高鹗的续写本。我个人觉得对高鹗的这种批评不太公平，我觉得高鹗总的说来是写得不错，虽然比曹雪芹写得差，但是本身也已经非常不错了。

因为第一，他居然保持了《红楼梦》的悲剧结尾，特别是写出了贾宝玉和薛宝钗结婚，正好是黛玉死，那个集中的描写，这无论如何是非常杰出的。你知道吗？后来有好多续本都是喜剧结尾，谁把林黛玉救活了，他们又怎么重新结婚，就闹得好像大团圆的结尾一样，这马上就变得低俗了。

《红楼梦》的优点就在于它保持了一个无法改变的悲剧结尾，这个结尾，我们在这一点上应该高度评价高鹗，他保持了。第二点，高鹗的续本，他又保持着很开阔的社会面，非常扣人心弦地写出了大家庭的败落过程，这个也应该给他以很高的评价。

而且无论在一些基本人物的形象和结尾的过程当中，他都有一种力度，这个力度总的说来，我认为他是配得上前面曹雪芹写的笔墨，配的有一点低下，但总的说大体还配得上。我们现在还很难说，一定有哪一个作家跑出来能够超过他，把《红楼梦》续上了，难于想象，所以大体般配。但是当然，和曹雪芹的非常优秀的理念相比，高鹗有些不足后退，经常会给我们一些低层次的安慰，这是曹雪芹不想给的。

最后我想强调的是，我非常不希望给这么一部伟大的小说，有很多意识形态上的指引，譬如说他写了阶级斗争，或者说它写了清朝里边的内幕。我觉得他的思想倾向我们不要这么引申，但是毫无疑问，曹雪芹从小说里边体现出我们能够把握的一个整体性的思想倾向。

譬如他非常讨厌皇权，非常讨厌腐朽虚伪，非常讨厌四书五经，他很歌颂的是人性自由，很歌颂的是那些沉静的女子，他非常欣赏在恋爱当中是那种知己之恋，而且他还同情家族里边社会层次比较低的奴仆，这是他的一个基本思想。

我们不要把他搞得非常高大上地去引申，它整体上给我们的是一个极其美好的享受，整体上是一种真善美的包围，这个比我们单向的引申要重要得多。

《西游记》的三个象征性

现在讲我的文化排序里边的第二部《西游记》。《西游记》公认的作者为吴承恩，江苏淮安人，他的科举制度很不顺，但是在五十多岁的时候，也曾经做过长兴县的县丞，相当于现在副县长这样的级别，但是做着不开心，做了短短的时间就回家了。到七十一岁开始写《西游记》，八十二岁就死亡了，这是最后的年月写的。

《西游记》这个故事我们都知道，唐僧去取经，里边出现了像孙悟空、猪八戒、沙僧这样的人，遇到了很多很多的妖魔鬼怪。清代有人看了《西游记》以后，说这个书，它的要义是劝学，让大家学这个、学那个；有的说这里边在讲禅，在讲佛教里边的一些哲理；有人说里边在讲道，这个道既包括佛教的道，也包括道家的道。

鲁迅就不同意清朝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评了，鲁迅说，不这么闹，它只是游戏。《西游记》在鲁迅看来，只不过是游戏而已，但是他觉得这个游戏是有意义的游戏。我为什么会把《西游记》排得比较高？我认为它这个游戏里边所包藏的哲学内容，要超过鲁迅所讲的这个轻松的层面，它的象征内容是非常完整的，它这个象征的完整性，使它成了一个个寓言。

我们知道，寓言和童话有的时候就具有很大的象征性，象征什么呢？譬如它有个强有力的象征，歌颂立身自由，像孙悟空一样一生自由；但是所有的自由一定会受到规范，紧箍咒，师父的限定，观世音的限定，有很多很多限定。

极度的自由和极度的不自由，集中在孙悟空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两者它不是批判谁，不是批判极度自由，也不是批判极度规范，他就觉得人类立身，他必然是这两种结构的组合，就是你只要有极度自由，就会受到极度规范。毫无疑问，你可以大闹天宫，自由到极点，但也可以被压在山下，待好多好多年，这是第一个象征。

第二个象征，他觉得是人生充满艰难，你看，他里边写了八十一难，一个难、一个难、一个难说过去，所以让所有看这本书的人都感觉到，只要人生往前走，一定会遇到无穷无尽的难，而且好多是重复的艰难，重复的魔鬼，重复的妖怪，但是下决心还是会战胜它们。

第三个象征，由师徒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人类学的结构。你看，师傅，唐僧是这样一个非常正气，非常有目标，非常有感召力，但是又没有什么色彩，又没有什么性格，又没有什么脾气，又不是为大家所喜欢的这么一个人，我们好多人类学结构当中，往往会有这样的一个大哥。

接下来的就是孙悟空了，自由的象征，这也是吴承恩把最大的热情投注在他身上，结果中国人也喜欢了这个人，喜欢了我们的孙悟空，这是极度自由。

然后就出现了猪八戒，这个非常重要的，猪八戒贪吃、好色、懒惰，这所有的毛病都有。我们讲的猪八戒为什么当时感到非常开心，因为他还有优点，这个优点就是他在妖怪面前从来没有屈服过，大节也很好，另外他也能吃苦，尽管是懒惰，但要吃苦的时候他也能吃苦，猪八戒就组成了一个非常真实，我们生活当中到处都可以见到的这么一个人。还有一个忠诚，但是又没有太大色彩的寡言的沙僧。

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四方结构，叫人生小结构当中的四方结构，每个结构都是象征。这样的话，《西游记》的象征性就比较的完整了——极度自由和极度规范；人生艰难，无限重复，又总能克服；然后师徒四人，组成了每一个人类小结构当中的象征。

这个象征，我们在任何地方，在任何单位，甚至于在工厂里边，任何一个小组里边都可以看到，这总是这样的。这个很有价值了，我对这个《西游记》的象征意义，给予很高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