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阳自 1595 年至 1912 年一直是统领州县的汾州府府治所在地。明代有永和王、庆成王两大皇族王府入驻。有唐以来,汾阳亦是汾州州治,而自古更是山西中西部之重要通衢。如此特殊的地理、历史条件,造就了汾阳人引以自豪的「州府文化」。
州府文化带来的影响之深远,在汾阳独特的城垣、饮食、民俗、文化、乃至本地人的秉性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规模庞大的五座连城,无比讲究的饮食、多样的民俗风情、深受官派作风影响的待人处事方式……今人和前人已有无数著述文章。
那么州府文化影响是否也能在地方的语言、在汾阳方言上得到体现?这是笔者近来思考的一个问题。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语言本身嬗变无穷,所涉及到的语音、词汇、语法、语用等需要大量的整理分析,一般人很难像谈论饮食和风俗那样,用感性的认知来得出结论一二。而要想全盘分析,又非朝夕能至。本文仅是笔者对该话题的一个小尝试,且分析的角度主要会集中在语音上面。
和分析汾阳的饮食、民俗、习惯、秉性一样,若要寻找「州府文化」影响的痕迹,我们首先需要找出汾阳方言有哪些相比周边县市与众不同的地方,然后具体分析这些与众不同之处是否可能是「州府文化」影响的结果。
1. 汾阳话的 f 声母
山西中部的晋语核心区方言,有一大片相连的「无 f」区,这些方言里没有 f 声母,普通话的 f 声母字都替换成了 hu,如饭=患=huan,飞=灰=hui,府=虎=hu 等。这一地区涵盖了晋中盆地和吕梁山区的一大部分县市,绵延较广,这说明该变化发生的时间已经较为久远,而且是这一地区共同发生的一个趋势。
而汾阳方言则硬生生地在这一浪潮中挺了下来,在被「无 f 区」团团包围下坚持住了 f(如下图),这不得不让人思考背后的原因。f 消失这一变化有着足够广泛的波及范围,汾阳没有发生这一变化,很难用巧合来解释。
其中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汾州府的文教兴盛。在山西中部各县普遍发生 f – hu 的时期,身处汾州府核心、皇家王府所在地的人们,生生扛住了来自周边诸县的口音影响。
我们通过对汾阳-文水,汾阳-平遥,汾阳-孝义交界处方言的观察,发现 f 消失变成 hu 是相当容易发生的,在文水的西槽头,在平遥的安固,在孝义的下堡南阳,当地人的方言格局大体和汾阳一致,但 f 声母已经相当不稳定,会因个人的生活经历、家庭环境的不同而或者保留 f 或者把 f 失落变成 hu。
这更加证明汾阳方言「顶住」 f 消失这一潮流依靠的可能就是强大的文教和文化向心力。(当然,也存在一定可能山西中部的无 f 方言从未经历过 f 的过程,但是丧失「飞 vs 灰」的对立是肯定的)
与 f 相对应的,是 v 声母的保留。我们在 汾阳话「微信」这个词,你读对了吗?- 兼论汾阳方言的「微母」一文中提到过,整个晋语只有汾阳话、汾西话和部分临县话保留了古代声母「微母」的独立性。因为微母在今天北方方言中的体现方式是 v,它和 f 是一对发音部位相同的声母,二者相辅相成。丢失掉 f 声母的方言,也必然会同时丢失 v 声母,也就不可能再保留「微母」的独立性了。汾阳话字音的如下对立,在 f 声母丢失的方言中不复存在:
晚挽万 van ≠ 弯玩婉 uan
微尾未味 vei ≠ 威危围伟位为胃卫魏 uei
文蚊闻吻问 veng ≠ 温瘟稳 ung
物勿 veq ≠ 兀五 ueq
袜 vaq ≠ 握 uaq
亡网忘 vo ≠ 王往 uo
即便是有 f 的方言,能够保留 v 声母独立的方言也是凤毛麟角。
微母字的独立性在北方方言广泛消失的时间大约是明代中后期,汾阳话能将其保留至今,实属存古。这绝不仅仅是山西表里山河的隔绝造成的,也一定与汾州府城文教兴盛,商贾发达,经济繁荣紧密相关。
2. 汾阳话的古浊声母清化送气规则
这一节的标题难免有一些晦涩难懂,但实际上并不复杂。就是在说晋中方言「盆读 beng,疼读 deng」以及吕梁方言「白读 pieq,集读 qieq」的现象。
不过我们还是需要简单普及一些所需的语言学知识。在中古(魏晋南北朝隋唐宋)乃至上古时期(先秦),汉语的语音中是有浊音声母的,随着后世语言的演变,绝大多数汉语方言(除大部分吴方言和少部分湘方言之外)浊音声母都失去了浊音成分,变成了清音声母,也就是汉语语音史上所谓的「浊音清化」。浊音声母变成清音声母后,其送气规则在不同方言中有不同的体现。有的送气,有的不送气。
所谓声母的「送气」和「不送气」,主要是针对声母发音方式,可以用下表汉语拼音为例来快速了解这一概念
不送气声母 |
送气声母 |
b |
p |
d |
t |
g |
k |
zh |
ch |
j |
q |
以普通话(北京话)为代表的官话方言(包括华北、东北、西南等地)浊声母清化的方式大多是「平声送气、仄声(上声去声入声)不送气」。也就是说古代浊声母字演化成清声母后送气与否,是以声调类型为条件的。
我们曾在 【汾阳方言语音教程】第二课 – 声调、入声 一课中深度讲解过古代四声「平、上、去、入」是如何各自依照声母的清浊而演化成现代方言不同声调的。在普通话中,古代平声字的浊音声母字演化成为送气清音声母,例如「疼 读 teng,盆 读 pen,钱 读 qian」等。而古代上声字、去声字和入声字的浊音声母字则演化成了不送气清音声母,例如「动 读 dong,共 读 gong,白 读 bai」等。这是大多数北方官话、西南官话方言的特征。
而晋方言核心区(吕梁山区、晋中盆地、晋南汾河流域),古代浊声母字的清化方式体现出了与官话方言的差异,而且晋方言内部也各不相同。
以离石临县岚县中阳为代表的吕梁山区方言,体现出的是清化方式是「平声送气,上声去声不送气,入声送气」和普通话最大的差异在于「入声送气」即古代入声的浊声母字今读送气声母,例如:
古浊入例字 |
白 |
毒 |
集 |
普通话 |
bai |
du |
ji |
汾阳话 |
biaq |
dueq |
jieq |
离石话 |
pieq |
tueq |
qieq |
临县话 |
piaq |
tueq |
cieq |
岚县话 |
pieq |
tueq |
qieq |
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古代浊声母入声字,普通话和汾阳话读不送气声母 b d g j,吕梁山区方言读送气声母 p t k q。
以祁县太谷文水交城为代表的晋中盆地方言,体现出的清化方式是「平仄都不送气」,和普通话最大的差异在于「平声也不送气」,即古代平声的浊声母字今读不送气声母,例如:
古浊平例字 |
盆 |
疼 |
钱 |
普通话 |
pen |
teng |
qian |
汾阳话 |
peng |
teng |
qi |
文水话 |
beng |
deng |
jien |
平遥话 |
beng |
deng |
jie |
孝义话 |
beng |
deng |
jie |
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古代浊声母平声字,普通话和汾阳话读送气声母 p t k q,晋中盆地方言读不送气声母 b d g j。值得一提的是,汾阳东乡的冀村镇方言在这个方面和其他晋中盆地方言类似,这些字白读音也是读不送气声母,我们在 汾阳的「东村话」为甚与众不同? 一文中做过详细解读。
以运城临汾绛县万荣为代表的晋南方言,体现出的清化方式是「平仄都送气」,和普通话最大的差异在于「仄声也送气」,即古代上声、去声、入声的浊声母字今读送气声母,例如:
古浊仄例字 |
动 |
共 |
白 |
普通话 |
dong |
gong |
bai |
汾阳话 |
dong |
gong |
biaq |
霍州话 |
tueng |
kueng |
pie |
垣曲话 |
tong |
kueng |
pai |
运城话 |
tong |
kong |
pia |
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古代浊声母上声、去声、入声字,普通话和汾阳话读不送气声母 b d g j,晋南方言读送气声母 p t k q。
在三晋大地上,遍布着如此繁多彼此清化方式截然不同的方言,不得不令人感慨晋语核心区方言「与世隔绝」般地发展演变,以及长期相对稳定的人口带来方言内部的差异度。
而我们从上面对比中也发现,汾阳方言重重包围在山西核心地区,却偏偏与上述三者都不同,反而与官话/普通话完全一致,古浊音字今读也是「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而且看不出任何底层白读有类似吕梁方言、并州方言、晋南方言送气方式的痕迹(唯一零星的几个浊入送气字如「勃」读 peq,「菊」读 queq,也属于非常大路货的,不足以说明问题。)
这说明汾阳方言在足够早的年代就已经走上了与周边方言全都不同的道路,否则一定会在白读音里面体现出与官话方言不同的送气方式来。
如此早期就产生的分化差异,我们认为同样能够侧面反映汾州府城的独特性。也许如此系统性的差异不能完全仅靠「文教发达」来解释,但汾州府城的地位所带来的诸如商贾林立、移民定居、与外界交往较多等诸多次生效应,都可能是造成汾阳方言与周边迥异的缘由。
3. 汾阳话的古曾梗摄字白读音
我们曾经在 汾阳话文白异读现象总结之【壹】梗摄·曾摄 一文中,系统总结过一类普通话读 -ing 韵母的字,在汾阳方言白读音读舌尖元音 ii 韵母的现象。这一现象在晋方言核心地区(吕梁山区、晋中盆地、晋南汾河流域)有着相当集中的体现,是晋方言的核心特征之一。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受官话方言影响越多,白读层就越容易被文读层所替换。汾阳方言在此类文白异读方面就体现出了相对周边方言更加明显的文读。
当然这并不是说汾阳方言在曾摄梗摄字缺少大量字的白读音,而是这些字在特定词汇里面一边倒地使用了文读音。例如:
我们可以看到上述一些词汇里,古曾梗摄字在汾阳话体现为文读音,而在离石、平遥、孝义方言中多数体现为白读音。尤其是「名字,干净,正月,煎饼,害病」这几个词里,汾阳话读文读音「名min,净jin,正zheng,饼bin,病bin」,但周边县市的晋语方言都使用脱去鼻韵尾的白读音「名mi,净ji,正zhi,饼bi,病bi」。
当然这并不是说汾阳话完全不存在这样的白读音,比如汾阳话说「翻正,正手,摆正」的时候,正也用白读音 zhi;饼字在指代传统家庭小饼的时候也读 bii 音;病字在我们之前写过的 汾州旧俗 – 正月十六「游百病」一文中提到的「游百病」一词中也有白读音 bii。但是整体而言白读的用法范围明显比周边方言要小。
除去古曾梗摄字的白读音之外,其他字也有一些明显汾阳话舍弃了白读的现象。比如「费」字,在「费电、费钱」等词汇中,平遥介休离石等地都是读 xi/si,这是相当古老的白读音,而汾阳话已经完全看不到了这个读音的痕迹,统一读 fei 了。
笔者认为,上述表格里的词恰恰是属于书面语、通用语也存在的词汇(比如名字、干净、正月),汾阳话显然在这些通用语词汇上读法舍弃了本土的白读音,彻底地被文读音覆盖。这种和周边县市的差异也体现了「州府文化」及其附属的历史、文化因素对汾阳方言的显著影响。
而对于其他通用语不存在的本土词汇,汾阳话依然强势地保留了大量的白读音,可以参见我们之前详细总结过汾阳话的文白异读现象:汾阳话文白异读概述
4. 词汇小议
汾阳方言除了上述所提到的三大类语音方面的独特性之外,部分词汇的使用同样也能体现「州府文化」对汾阳话的影响。比如「太阳、月亮」,周边县市大多都有「日头、月明」等晋语方言普遍存在的称呼,汾阳则仅有「太阳、月亮」与通用语一致。
当然,词汇、俗语的对比需要海量数据才能更有效地说明问题,语用、语法则需要更精深的分析。本文不敢在这些方面妄言。
结语
这里想要着重强调的一点是,「州府文化」给汾阳话带来的影响并不等于「官话化」。而是其造成的影响有些是令汾阳话更接近官方通语(比如上文提到的部分词汇白读音被文读音的覆盖),而有些则是令汾阳话更固守古语(比如上文提到的 f 的保留继而造成 v 声母的保留)。更不用说汾阳话在一些方面显著地体现出存古的特性(例如我们在 论汾阳话的特殊声母:nr 中提到的古娘母的独立性),州府文化给汾阳话带来的其实是「独特性」。
本文尝试通过「找出汾阳方言特殊之处 > 对比周边晋语 > 分析特殊之处的起因」的方式来寻找汾阳「州府文化」在方言方面的体现。分别从 f 和 v 声母的存留、古浊声母今读、古曾梗摄白读等方面进行了描述。期冀能够为汾阳州府文化、明王府文化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角度。然而正如文中提到,语言分析需要的是多角度的综合甚至量化,因此文章也只是开了一个小头。恳请读者斧正,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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