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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父亲

李英姿

父亲即将喜逢八十大寿，他的《遐龄文选》也将出版，值此双喜临门之际，株洲市文艺界大佬们或写诗作赋或精彩点评以示祝贺，尤其是读到叔大人的《穷年积玉砚田丰》后，颇有感慨，竟生出也写点什么的冲动，怎奈腹中无墨，徒有感触，不知从何落笔，父女几十载，又有太多太多想说想写的，不可能一一长篇赘叙 ，那就写点我自认为值得一写的家常吧。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桌边，往事如潮，似一卷老胶片画面凌乱模糊的倒放着，对于父亲最初的记忆，定格在一个戴着斗笠湿漉漉的身影上！随之身影背后的细节也逐步在脑海中清晰起来，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认知风雨雷电的记忆！可能是某个夏季吧，那天雷鸣电闪伴随着瓢泼大雨，门前的树木被大风吹得摇摇摆摆嘎嘎作响，感觉房子都要被风吹垮了，震耳的雷声和耀眼的闪电让我们几姊妹都很害怕，母亲安慰着我们，说是摇摇大门父亲就会回来的，我们赶紧去摇，边摇边唱“大门咿呀呀，爸爸快回家”果然，没摇多久，就从门缝里看到通往家的那条泥泞小路上，有个戴着斗笠奔跑的身影！“是爸爸！爸爸回来了！”我兴奋得一下子跳出了大门站在屋檐下迎接湿漉漉的父亲。虽然，屋外风雨雷电依旧，但屋内已是叽叽喳喳欢声笑语充满着温馨的气息，恐惧感已荡然无存！有父亲在，让我们内心笃定，无惧风雨！

从小起，我就有着超越于同龄人的幸福感和优越感，那是因为父亲是教师，是乡里所有乡亲口中的“李老师”。我引以为傲的却是因此可以拥有许多粉笔头！这样子，就可以在家里和叔伯邻居家的大门上或稍微平整的墙上写写画画了，甚或叫堂弟妹们排排坐，有模有样的学着父亲的样教他们写123。粉笔头，不是每个小朋友能有的，但我有！到了刚上学时我又有着用不完的作业本，（因上世纪70年代，物资匮乏，加之家家都穷家家都有几个小孩读书，买个新本子是件很奢华的事）因为每到寒暑假，我会抢着收拾父亲的办公桌，顺便把他学生的作业本都收集起来，然后把没写完的空白页撕下来，宽的窄的语文的数学的都一一分别开来，再仔细的用针线缝制成各种尺寸大小的本子，待到新学期，将这些本子往课桌上一摆，很是令人羡煞！我会很乐意的分送给跟我玩得好的小伙伴，其实，与她们分享快乐的同时，我更享受的是她们得到小本子后巴结我的那份虚荣。还有些小事如跟老师们一起吃饭；自由出入教师办公室等等。在我幼年的时候，就知道所有这些令我自信自豪的底气，都是源于父亲努力教好书换来的乡亲的尊重！在那个贫苦的年代，许许多多平常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父亲的光环下，平凡的事也会变得非凡变得美好变成幸福！变成了植入我骨髓的可亲可爱的荣耀！

虽然，在同龄人眼中，我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但在父母口中我却是个“磨人精”，是个“以为活不成的讨账鬼”。从小到大，多次听母亲说过我差点夭折的那次病史，她说我刚出生时还有点肉，不知道为什么吃奶总是吐，到八九个月大时，反而只剩皮包骨了，“那手腕只有大人的大拇指粗，手指就是小鸡爪，哭声像小猫咪叫，只有眼珠子转动表示还活着”母亲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有时候还会嗔怪着拍打我“磨人精，磨人精。”最吓人的是快一岁时的那次高烧，“烧了几天都不退，你爸把你抱到赤脚医生那里，医生也没法子，说是放地上试试退不退也只能看造化了，唉，腊月天呀，你爸也只好把你的衣服脱了放到地上去试着降温。”听得次数多了，我的脑海中就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屋外北风呼呼，雨雪交加，屋内冰冷的地面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女婴，没有哭声；年轻的父亲跪在女婴身边，双手不停的抚摸着她，仔细的观察着孩子薄薄的起伏的肚腹，还时不时的亲吻着孩子的头脸，并去感受她的体温和气息，终于，女婴发出了微弱的哭声，年轻的父亲一下子跳起来激动的叫“退了！退了，！有救了！有救了！”他也哭了…….在我为人母后，才真正体会到父母的心，体会到父亲的那次惊心动魄，当他听医生说放地上也许才可以降温时，是否觉得是抓住了挽救孩子生命的唯一救命稻草？他跪着，抚摸亲吻孩子时，悸痛煎熬的心是否觉得这有可能是给孩子最后的爱？他跪着，更是在祈祷！祈求菩萨或神灵保佑孩子能平安度过这一劫，或祈求菩萨说我这么爱她，求求您把她留给我，我一定好好呵护她……!我相信父亲肯定承诺过，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不曾骂过我，更别说打我了！历来，我在父亲面前总是有恃无恐撒娇撒赖，或许，在父亲眼里我永远是那个需要他时刻呵护的懦弱小生命。是的，父亲就是始终护佑我的那尊菩萨。

有一次“磨人”的经历我记得较清楚。幼年时，不像现在这样有许多零食吃，即使偶尔有，也只是山里的野果或家里种的瓜果类，所以但凡见到能吃的就会毫不犹豫的往嘴里塞。这次是我发现晒在坪里的蚕豆苗上居然有许多没摘完的小蚕豆！我兴奋得连皮带壳放肆吃，结果没多久就开始吐，我中毒了。父亲气喘嘘嘘的从田间赶回来，背着我就往卫生院冲。我软软的趴在他的背上，不断地呕吐，呕吐物顺着父亲的肩膀流到了他的中山装上口袋处，我挣扎着想去拭檫，父亲喘着气说“莫管它，靠紧些。”他反手托着我，赤着脚，弓腰驼背狂奔在山间满是石子的羊肠小道上。随着父亲的奔跑，我呼吸到了从父亲衣领中散发出的一阵阵热气，或许是夹杂了我的呕吐物，感觉酸馊馊的，我非但不嫌弃，反而很享受这味道！像吸着了真气般缓过神来，似乎有力气睁开眼了！顺着父亲的肩头往下迷迷糊糊看到满是泥巴的裤腿和一双啪啪快速移动的瘦脚，朦胧中山峦随着父亲奔跑的节奏在起伏…….。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只要我微闭着眼深呼吸，就感觉那热热的酸酸的气息在鼻周萦绕，这就是父亲的味道！也是一直以来我喜欢闻父亲头发的原由。至今，回老家只要看到那座山，心中就有一种亲切感，依然感觉有个快速奔跑的身影，那是烙在我生命中永远珍藏的父爱啊！只是我从未问过父亲，那天，那山路上的石子是否硌痛或划伤了他的双脚？

我的“磨人”只是父母亲他们苦难生活的一部分，父亲曾说过，1975年前的他是在苦难中度过的……….，

前些年回乡下，跟老家亲戚们坐一起闲聊时，那些老辈人总喜欢聊些陈年往事，我也饶有兴趣的听，尤其是姑娭毑，只要一说到我父亲时，就会眉飞色舞满脸的骄傲，“哦呀呀，当年你爸的满月酒呀那是轰动了整个淦田街！十里八乡凡是有头有脸的乡绅权贵都来恭贺，那席面开得啊不晓得有好多桌！那红鸡蛋都是用禾桶装！”时年九十高龄的她满眼放光，手中的拐杖都舞成了指挥棒！似乎依然沉浸在当年车水马龙迎来送往喧嚣的盛况中，那绘声绘色的嘚瑟样，不亚于如今的名媛网红们炫富！但只要说到她哥哥（我爷爷）时，就会低下头缓缓摇着，黯然长叹细声喃喃：“唉，聪明人啊，可惜生不逢时哟……..”

父亲半生的苦难应源于他父亲我爷爷的生不逢时。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从父母口中或其他渠道零零碎碎像听故事般的听到过一些。

记得小时候夏夜傍晚乘凉，那是一家人最放松的时刻，我们几姊妹开心得像过节似的，嘻闹着把大竹床抬到屋前的坪里，要么趁着月色清朗时玩游戏，要么躺到凉床上，一边享受夜风或爸妈蒲扇带来的清凉，一边听他们讲故事唱戏或唠叨家常，当然有时候也会跟我们说一些他们过往的事。记得父亲说他还小的时候爷爷就被打成了反革命，“我自然也成了反革命狗崽子，奶奶被迫划清界线离开了家，当时，年幼的我舍不得小脚的老祖母只好留下来跟她相依为命，要不是有善良的乡邻们接济呀，早就饿死了！”“十来岁就挨斗，受同学欺负是家常便饭，时时刻刻都得小心翼翼，唉！”“有了你母亲后，再挨批斗就没那么怕了。”“为什么呀”姐姐问，“因为你妈妈的成分好呀，有了你妈妈的红袖章我就不怕了。”母亲在一旁也会插上几句“最苦的呀是英姿出生这年，你爸从教师队伍中被清退出，重回生产队种田，可怜啊，一介文弱书生，哪有力气干得过那些壮劳力咯，所以呀挣不到几个工分，工分挣得少了，分的口粮就会少，一家人就得挨饿！没办法，只能是你爸想法子啦，要么他在文艺宣传队演戏抵工分，要么去几十里外的山冲里偷树卖，卖个三五块钱了再偷偷的去换粮。”“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偷着换？”“因为那时候不能私自买卖粮食呀。”不知是谁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通常情况下，我更喜欢听爸妈唱戏或讲神话故事，说这类家常或苦难史时，往往听着听着会慢慢的睡着，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已是躺在床上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父母背进屋的。

父辈所受的苦，我不能感同身受，但随着年龄学识的增长和对近代史的了解，也能理解一些他们的不易，在那个成分第一的年代的里，父亲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官二代”跌至最底层的“黑五类”，家散了，连温饱都堪忧，更不用说接着长达近二十年来自精神和人格上的折磨了！但天资聪颖的父亲在小脚祖母的护佑和鼓励下，刻苦学习，坚信知识能强大自己！知识能改变命运！勤学苦研的父亲终于见到了曙光，初中毕业后（因成分原因不准上高中，全靠自学），就当上了人民教师 ，赢得了乡亲的尊重，更是赢得了爱情！根正苗红勇敢美丽的母亲冲破家庭和世俗的阻力，不顾一切的下嫁给了父亲。有了爱的力量，更是对爱对家的担当，父亲倍加努力，幸运之神再次眷顾有准备的人。因当时大队为响应国家相关政策，需要组建文艺宣传队，父亲虽成分不好，但能说会道又会写会跳，自然成了大队干部眼里的不二人选，果然不负众望，父亲在教好书的同时，挑起了宣传队的大梁，不断的创作出富有时代气息的优秀作品，自编自导自演，从大队的土台子一直演到了省里的大舞台，大队文艺宣传队在全省脱颖而出名声鹊起 ，队里的灵魂人物——我的父亲自然也得到领导的肯定和关注，加之后来“文革”结束，国家开始尊重知识，重视人才，父亲作为重点人才对象，调到了县文化部门专搞文艺创作并主导县里的文化工作，我们一家人也实现了“农转非”吃上了国家粮，父亲带领我们全家从农村迁到了县城！（在八十年代初期是一件轰动乡里的大事）。有了良好的工作环境，踌躇满志的父亲如鱼得水，不断的创作出许多优秀作品，并当选为一、二届市曲协主席、省曲协理事，县里的文化工作更是达到了历史以来的巅峰。

父亲的《校园青松》诗中有这样两句“成才但愿高千尺，建厦当谋广万间” ，虽是借松咏志，但似乎一语成谶，时年届五十岁的父亲从文到商居然建起了厦，虽不懂商，但聪明睿智与时俱进的父亲却把建筑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由此而开辟了商业渠道，实现了财富积累，也实现了他的人生价值。

我常常想呀，是什么支撑着父亲从人生的最底层一步步的走出来的？是信念？是梦想?是担当？是亲情？是爱？是的，应该就是这些！从最初的爷爷身陷囹圄后，在老祖母的羽翼下，年幼的父亲便深知唯有发愤读书 才能图自强，才能不负祖母的厚望！与母亲的相爱结合，更像是为他灰色人生着上了亮丽的色彩，为向前冲的年轻的动力加油润滑！有很多时候，母亲甚至是父亲的“保护伞”，用父亲的话说“你母亲会把她的成分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理直气壮！我挨斗游行，她会戴个红袖章站在我身边，长长的高帽队伍中，就她一个人戴着红袖章，这得有多大的勇气啊，所以你们的母亲是我生命中贵人！”母亲的爱，真实坚定有力！和父亲一起跨过所有坎坷！也是父亲扛起这个家从贫穷一步一步走向殷实的力之源！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我们四姊妹都相继成家立业，因都在本市，所以一到周末，便会拖家带口回娘家，说是“吃社会主义的，”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然而，快乐时光于03年底戛然而止，母亲因肝癌晚期突然撒手人寰，溘然长逝，这对于我们全家来说，是猝不及防的巨大打击和悲痛！我常常沉于思念乃至抑郁，直到有一天，接到父亲来电，电话那头的声音柔柔的.细细的，娓娓道来的语气里饱含慈祥和关爱！啰嗦中尽是叮嘱！挂断电话后我嚎啕大哭，那一刻，我猛然醒悟，我的父亲他也老了，那个我所依赖所崇拜的父亲他老了，那个一直负重前行令我骄傲的男人老了！我不能再让他操心了，该是我们做儿女的照顾他了！虽然没有了母亲，但还有爱我和我爱的父亲！俗话说，父母是挡在孩子死亡前面的一堵墙，我不是还有半堵墙吗？我一定要竭尽全力筑牢这半堵墙！不能留有遗憾，不能再等了，慢慢的我走出了痛失母亲的阴影，也不再抑郁，脸上开始有了笑，开始想着怎样让这半堵墙变得坚不可摧。

其实，最简单的就是尽量多点陪伴。我家里有个菜园子，种了各种时令蔬菜，我会隔三差五的叫上父亲和姊妹们都来，说是吃新鲜环保的绿色食品，就这样，我们经常聚在一起，打打小牌，聊聊家常，家里玩腻了的话，几姊妹就会分工协作做好攻略，一家人去风景名胜观光旅游。这种聚会和陪伴，不但滋养了父亲的心灵，也更丰盈了血脉亲情！但我总不满足于这些，因为母亲在世时，我们经常跟她在一起，陪伴并不少，但她还是过早的离开了，留给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有什么能延长父亲的生命？敦促父亲坚持运动，锻炼身体？这根本不用我说，父亲很自律，风雨无阻的坚持日行万步，湘江风光带上清晨或傍晚无数散步的人群中，定能找到他的身影。我用心寻找着…….。偶然看到一则冬虫夏草宣传广告（增强免疫力，古代帝王，长生不老等等），顿时受到启发，感觉好像是找到了开启父亲长寿之门的金钥匙，于是赶紧买回来，或与鸡鸭同炖或泡水当日常饮品，都随父亲支配，父亲多次跟我说：“太贵了，下次再不要买了呀”我答应着：“好，你先吃着咯。”我的老爸啊，您知道吗？若能换来您的长命百岁这样花钱是我的福气啊！近两年我入行做餐饮，结识了不少新朋友，但凡我向他们介绍父亲时，他们都会惊讶：“你爸？快八十了？这么年轻？”等等，我骄傲得像个小孩：“呵呵，是啊，看不出快八十了吧，他还会倒立呢！还能开着车满世界跑呢！”爸：您知道吗？现在只要您健健康康，每天开开心心，不烦无忧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和骄傲！您的儿女们都愿守护这份幸福！这不也是在天之灵的母亲最愿看到的吗？

每逢生日，我特感幸福开心，因为这一天，我会收到父亲亲手给我的红包！虽然姐姐说这么大了，不好意思收父亲的钱了，但我要！爸：知道吗？我要的不是钱，要的是我永远还是个有父母的孩子！要的是您的祝福！我相信也是父亲的幸福时刻！因为那个曾经让他跪地求佛的懦弱小生命又平安长大了一岁！

爸：生日红包我要一直拿哟，答应我，永远守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