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读了几本讲日本昭和时代的书,上一篇文章谈的就是这方面的话题,今天接着谈另一个话题,“联合赤军”的山岳基地事件。它占据了我的好奇心,我尽力收集关于它的资料,而越读越觉得寒意彻骨。
这个事件非常阴暗。29个年轻人躲在天寒地冻的山间小屋里,然后像狼蛛一样,彼此残杀,这看上去就像是日本恐怖电影的现实版。只是,这些青年和狼蛛不同,他们有自己的梦想。
01
现在的日本显得有点暮气,但是在六七十年代,它也有过一段激烈而亢奋的日子,就像是少年的青春期躁动。那段日子里,日本出现了一些崇尚暴力的极端组织。他们组织起来,发动恐怖袭击,目的是要建立一个未来的大同世界。
结果在1972年,发生了震惊全日本的“浅间山庄事件”。
当时有一个叫作“联合赤军”的极端组织,它的五名成员闯入疗养地浅间山庄,劫持了管理员妻子作人质,和日本警方对峙了十天。警方找来其中一位成员的母亲。她大声喊话,劝儿子放下武器。结果,儿子居然对着母亲的车开枪射击。
这一场景让日本人看得目瞪口呆。
十天后,日本警方发起强攻,救出人质,把五名劫持犯全部抓获。进攻过程中,两名警察殉职。电视台直播了整个进攻过程,创下了有史以来的最高记录:90%。可以说,差不多全体日本人都在电视机前屏息静气地观看了这一幕。
浅间山庄
但是,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
攻下山庄后,警方经过审讯和搜查,发现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惨剧。“联合赤军”在占领浅间山庄前,刚刚经历了一次内部的屠杀。12名成员被自己人折磨而死,尸体被埋进三个不同的地点。
这就是阴暗的“山岳基地事件“。
02
所谓“联合赤军”,是由两派极端组织合并而成,一个是“赤军派”,首领是森恒夫。(赤军是一个跨国的极端组织,森恒夫领导的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分队);另一个是“革命左翼”,首领是永田洋子。
森恒夫和永田洋子
森恒夫+永田洋子,普普通通的两个名字。但在整个故事里,他们是恶魔一般的存在。尤其是森恒夫,他是整个事件的推手。
这两个极端组织都被警察到追捕,于是它们报团取暖,聚在一起东躲西藏。最后,在1971年年底,29名成员陆续来到榛名山。在这里,它们宣布合并为“联合赤军”,口号是要战胜反动腐朽的高层,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日本。
森恒夫和永田洋子分别担任会长和副会长。
森恒夫能够成为一把手,跟他的性格有关。他不光有手腕,而且比永田洋子更刚硬、更凶恶,也更会制造恐惧。所以,永田洋子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领导。
29个年轻人拥挤在榛名山的林中木屋里,外面是一片冰天雪地,要走很远才能看到人烟。这样与世隔绝的环境,天然就透露着恐怖气息,而森恒夫更是把这里变成了一座地狱。这些年轻人白天用非法搞来的枪械做训练,晚上就聚在一起开会。这些会议就是森恒夫制造恐惧的地方。
他在集体内部推行“总拓”。所谓“总拓”,字面上就是反省的意思。谁的意志不坚定,态度不积极,森恒夫就带领大家一起帮助他反省。一开始,“总拓”并没有什么明显问题。有的时候,大家甚至互相吹捧,就算批评也都是口头攻击,并不暴力。在会议上,大家还经常发表不同意见,对森恒夫并不是全然买账。
当事人画的会议场景
森恒夫决定要“加加温”。
不久,机会就来了。这个机会跟性有关。
03
在基地的29个成员里,有19名男生,10名女生,岁数大多都是二十来岁。性当然就会是个问题。咱们可能会以为,日本人嘛,碰到这种机会肯定会乱搞。但其实并非如此。在他们看来,如此危机的关头,如此神圣的基地,怎么能乱搞呢?那是亵渎。
结果在12月26日,出事了。
其实也不是大事。加藤能敬、小岛和子两个人偷偷躲起来接吻,被二把手永田洋子发现了。人家两个本来就是恋人,接吻很正常。可是永田洋子很不高兴,把他们带进木屋,通报了这件事。
大家在山上呆了快一个月了,一直找不人亲嘴,看到这两个家伙这么干,当然很生气,七嘴八舌地数落他们:“不像话!””在这么神圣的地方接吻,你们眼里还有理想吗?““八格牙路!”
等大家骂完了,这个事情本来就告一段落了。可这时森恒夫忽然说:“干脆打他们一顿吧!”
大家都愣住了,一时没人说话。
森恒夫说:“这也是帮助他们总拓。我以前学习剑道的时候,曾经被打昏过,醒来以后感觉整个人都新生了。”
有人嘟囔说:“这太残酷了吧。”
森恒夫解释说:“只是把他们打昏而已。醒来以后,他们就会重新做人,变成真正的战士。”
这下,大家不再犹豫了。人们围着这对恋人开始殴打。两个人像沙袋一样,被打得倒过来倒过去。当时大家默认的是“打昏了就停下”,但是这对恋人都没昏倒。把人打昏需要相当的技巧,他们不会。结果就不停地打。
打的时间越长,心中残暴的东西就会被唤醒得越多。窝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被活活憋了近一个月,暴力的荷尔蒙已经积累了不少,现在终于可以用”理想”的名义发泄出来了。
这对恋人的脸被打得像紫茄子,整个都肿了起来。可就是不昏倒。
森恒夫说:“不肯昏倒,这说明他们顽固地抗拒帮助!”于是,决定给他们俩断了粮草,饿起来再说。后来,干脆又把他们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加藤的胳膊被捆出了血泡。他凄惨地向森恒夫哀求松一松,森恒夫大义凛然地说:“我宁肯让你丢掉一条胳膊,也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战士!”
但是,暴力还没发泄够,觉得不过瘾。森恒夫马上又盯上了另一个倒霉蛋:尾崎充男。这个倒霉蛋什么都没干,森恒夫却没事找事,说他在打人的时候“态度不端正”,让大家一起帮助他“总拓”。结果,尾崎历史上的一些旧账也被翻了出来,最后也是一顿暴打。打完了,尾崎还要鞠躬,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可是道谢也没用。森恒夫还是要整他,惩罚措施手段不断升级:不让吃饭,不让上厕所,罚站,最后照例是捆绑。
森恒夫又想出一个念头:“咱们的打法不对!老是打脸,他当然不会昏倒,应该打肚子!对,咱们来试试打肚子!”于是,大家围上来,轮流用膝盖猛撞尾崎的肚子。
小木屋里有节奏地发出“砰砰”的声音。
结果,接吻的两个人还没死,尾崎充男先死了,年仅22岁。他是“山岳基地事件”的第一个死者。
尾崎充男
人们围在他的尸体前,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把一个同伴活活打死,这个事情还是太恐怖了。
这时,森恒夫发表了一篇演讲。他说:“他如果是真正的战士,就绝不会死掉。精神上的失败才会带来肉体上的失败。尾崎的死,是败北者的死!”换句话说,如果你是个坚定的战士,不吃饭也不会饿死,不穿衣服也不会冻死,再被毒打也不会被打死。尾崎的死,是自己不坚定,没通过考验。
大家的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齐声说:“是啊!是啊!”原来这家伙不是我们打死的,是自己“败北”了。
第二天,森恒夫又寻找到了下一个牺牲品:加藤隆三郎。理由是他对被“总拓者”太仁慈,态度有问题。
结果加藤也遭到毒打。他呻吟着问森恒夫:“我是来当战士的,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森恒夫大喊:“自己去反省吧!”二把手永田洋子被这个场面惊着了。她歇斯底里地叫着:“快把他弄昏过去吧!不然又要出事了!”
但是他没有昏厥,最终也“败北”而死。
接着,那两个被捆绑的恋人也先后死掉,女生被捆在室外冻死,男生被打死。
04
这一切太疯狂了。
那些年轻人为什么会如此殴打自己的同伴?明明已经打死人了,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在打人的时候,他们可能宣泄了自己的暴力,觉得很爽。但是冷静下来以后,他们当然也觉得不对头。但是他们驳不倒森恒夫。在“联合赤军”里面,暴力自带道德光环,谁越极端,就显得越像坚定的战士。森恒夫的那些话,在正常人看来当然是胡说八道,但是在“联合赤军”的话语体系里,先天占据道德高地的。
有人事后回忆说:“我觉得不舒服,但觉得这件事本身没错。”
但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恐惧。发自内心的、冰冷冷的、最生物本能的恐惧。
确实有人试图阻止森恒夫。
这个人叫山田孝。他资格比森恒夫更老,享有很高的威望。在那位女生被冻死的夜晚,山田孝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对森恒夫强硬地说:“这件事太过分了!”据人们回忆,山田的目光炯炯,死死盯着森恒夫,一时间几乎像是火花四溅。
森恒夫避开他的目光,说:“如果身体和心灵有更紧密的结合,就不会被死亡战胜。”
山田孝当然不会被这句屁话说服。他站在那里等待着。
等待什么呢?
等待支持者。
如果这时有人跟进,反对这种做法,那么山田孝就有可能结束这场悲剧。但是当时鸦雀无声。大家都紧张地看着他们俩,谁也不说话。过了片刻,山田孝点了点,说:“是这样啊?那我明白了。”
短暂的反抗结束了。
但森恒夫还是没饶了他。一个月后,山田孝也惨遭“总拓”,在捆绑中死去。他也是整个事件中最后一名死者。在山田孝点头称是的那一刻,其实就给自己签署了死亡令。
除了山田孝以外,还有一位坂口弘曾试图反抗过。
他看着伙伴们一个个地死掉,就偷偷找原来的老上司永田洋子,说:“老是这么死人可不行,应该想想办法。”
按他后来的说法,如果永田洋子支持他,他就会出手杀死森恒夫,结束这场噩梦。
但是永田洋子叹口气,说:“这是斗争的需要,没有办法啊。”
于是,坂口弘也退缩了。好在永田洋子没有出卖他,所以他最后安然无恙。
05
永田洋子似乎被森恒夫洗脑了,彻底支持他的一言一行,最后,她和森恒夫甚至还发展出了一种恋爱式的关系。在整个基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安全的,绝不会被“总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研究者总是把永田洋子说成是一个奸恶的魔女,森恒夫性格软弱,受了她的蛊惑和操纵。事实上绝非如此。这种“妲己+殷纣王”版的叙事只是厌女症想象。从很多细节来看,永田洋子并不格外残暴。森恒夫想收拾孕妇金子充代的时候,她还努力保护过她。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森恒夫。
但是,永田洋子也有恶毒的一面。这也许和永田洋子自身经历有关。她长得不漂亮,而且还有面部浮肿的疾病,大家背后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气球大妈”。此外,她还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在刚加入极端组织的时候,她被满嘴大词的上司强奸过。心理学家推测,永田洋子有强烈的自卑感,而这又导致她对“女性化”的同性格外不宽容。
女生戴戒指,她要批判;女生和男人接吻,她要揭发;还有一位远山美枝子留长发,喜欢照镜子,她看了也大发雷霆,咆哮着说:“你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思想,你必须进行总拓!” 结果真的就把远山给总拓了。
最恶毒的还是森恒夫。为了帮助远山战胜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森恒夫让她自己扇嘴巴。结果扇了三十分钟,整个脸肿的像皮球。永田洋子拿出镜子,逼她看自己的脸:“你漂亮的脸蛋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永田洋子也许只是想收拾收拾她,并不一定想整死她。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只要被“总拓”,基本必死无疑。没有人能过关。结果,森恒夫下令,把远山用“倒虾式”捆了起来。
远山美枝子
第二天,远山死了。
看着又一具尸体,坂口弘爆发了。他没敢找森恒夫的茬,而是冲着永田洋子大喊道:“你没心没肺啊!”永田洋子冷冷地看着他,一脸不屑。
坂口弘能做的也就是如此而已,现在已经没人敢挑战森恒夫。他成了绝对的霸主。每天晚上的会议上,他和永田洋子两人高坐堂皇,就像是阎王爷勾生死簿,点谁的名,谁就要死。
为了不被点名,大家都表现出一副特别积极的样子。比如有位叫寺冈君,就显得特别热情。他掩埋尸体的时候,甚至拿铁锹使劲拍尸体的脸,怒骂道:“就算死了,也是一副反动的脸!”
可谁知道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森恒夫很不喜欢他的话。“这些同伴只是没有通过考验,但还是战士,怎么会是反动吗?你对同伴还有一点情谊吗?!”后来找了一个茬,把这个马屁精也给“总拓”死了。
后来的故事单调而血腥,不值得一一细说。总之,就是不断地“总拓”,不断地死亡。场面越来越暴戾,就连孕妇也被活活折磨死,一尸两命。总拓的手段也越来越暴戾,一开始还是捆绑,殴打,最后连刀子和冰锥都用上了。
06
最早的时候,森恒夫很可能是想杀人立威。组织刚成立,有人不服气他,要杀鸡骇猴狠狠地治一治;有人可能想逃跑,也要杀几个人吓唬吓唬。这个时候,他杀人可能有具体的目的。
但是到了后来,他已经没有什么明确目的了。再杀人,还有什么意义?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杀。“总拓”成了一台停不下来的机器。
那么,森恒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首先,他喜欢杀人。让谁死,谁就得死,这种感觉让他很爽。但是再往深里探究,这和他的经历也有关系。
两年前,森恒夫自己也被同伙批判过。为了不挨打,他当场就怂了,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后来,上面给他布置战斗任务,他干脆消失不见了。因为这件事,他被人说成”没有骨气”。后来局势变化,他因缘际会,居然成了“赤军派”的一把手,但是那段经历给他留下了一个心魔。
人都有弱点。一个人如果和自己的弱点达成妥协,就会比较体谅别人的弱点。但如果他为自己的弱点感到耻辱,那碰到别人同样的弱点,就会加倍的不宽容。
森恒夫就是这样。他要证明自己是个完美的战士,既证明给别人看,也证明给自己看。森恒夫整死别人的时候,脑子里一定回想过当年自己的哀求。但这种记忆越清晰,他下手也就越狠毒。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森恒夫在监狱里自杀了。那是在受审的前夕。他留下了一份几百页的遗书,承认自己犯下了严重错误。遗书废话连篇,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大词。
最后,他不是向死者家属道歉,而是向“日本人民”道歉。
死的时候,森恒夫29岁。
07
说回到“山岳基地事件”。
当时的气氛越来越恐怖。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原因,就会被“总拓”,一“总拓”就会死。29个成员里,陆陆续续有12个人变成了尸体。而且还没有停止的迹象。那这么继续下去,会怎么样?难道会自相残杀,全部死光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杀戮忽然宣告终结。
终结的原因是森恒夫被捕了。他和永田洋子下山去取活动基金。在返回基地的时候,被双双逮捕。
“联合赤军”里剩下的成员翻山越岭,前往另一个基地。最后有人逃亡了,有人采购物品时被捕了,而剩下的五个人则走向浅间山庄。
接着,就是那件震惊日本的“浅间山庄事件”。
经历了雪地木屋那段恐怖日子后,这五名成员依旧态度坚定不移。现在,他们的首领是坂口弘,他曾经试图反抗过森恒夫。二号人物则是吉野雅邦。第一节里说的那位冲自己母亲开枪的人,就是他。子弹打在车壳上,弹开了。吉野雅邦放下枪,泪流满面。
大家还记得那位被“总拓”而死的孕妇吗?吉野雅邦就是她丈夫,腹内的胎儿也是他的孩子。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死去,什么都没说;同伙宣布死者肚子里的胎儿是8个月大的女婴时,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有在埋葬妻子尸体的时候,他说自己幻听到了孩子的尖叫声。
吉野雅邦和他的妻子
这是什么样的人啊,这是什么样的疯狂啊?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
森恒夫上吊自杀;永田洋子被判处死刑,但一直没有执行,65岁的时候,她死于脑瘤;坂口弘和吉野雅邦现在仍在狱中服刑。
其他的幸存者大多都融入了社会,拥有了正常的生活。
“山岳基地事件”和“浅间山庄事件”之后,日本普通人对“赤军”的同情彻底消失,因为他们不能理解这些事。
就是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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