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写完了我读的第一篇张爱玲小说——《第一炉香》的赏读,接下来的张爱玲作品赏读,除了继续写《海上花列传》的逐章详解外,最想写的是张爱玲晚期的一些作品,热门的讨论较多的如《小团圆》,比较冷门的比如《浮花浪蕊》、《同学少年都不贱》等。
其中《浮花浪蕊》是我最喜欢的张爱玲的作品,它有着鲜明的张爱玲晚期随性、散漫的风格,她放弃了从第一部作品《第一炉香》起就运用纯属的“张腔”——鲜明的意象、华丽与苍凉、移情与通感等技巧,文字及叙事醇熟质朴,如倒叙插叙的蒙太奇手法,伏延千里的线索铺陈……也可以从中看出一些张爱玲离开上海赴香港,从香港赴日,再由香港赴美时的心态。我常看有人说张爱玲成名虽早但后期江郎才尽如何如何,我是完全不同意的。当然文学欣赏是很个性化的事情,我觉得张爱玲的晚期作品,平淡自然却更加耐嚼,更加引人入胜,么有强大的文学功力是做不到的。
“浮花浪蕊”一词,最早出现于韩愈的《杏花》:“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指寻常花草。后来,苏轼《贺新郎·夏景》中一句“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将其引申为举止轻佻的人。那么张爱玲选取这个标题是否有她的深意呢?
小说的主线:1950年代初独身女子洛贞从上海乘火车南下广州,从罗湖出境去香港生活。旅居香港不久,她又得到同学的帮助,坐海船赴日本谋生。在船上,洛贞认识了英印混血的李察逊先生和他的日籍太太,他们是去日本投奔太太亲戚的。他们跟洛贞一样前途未卜,小说的结尾,船即将靠岸,洛贞体会到了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苍凉。
另一条线是洛贞姐姐的朋友范妮与丈夫艾军的恩怨。艾军留美十年却一事无成,窝囊了一辈子,一个家全靠范妮撑了起来,盖起了大洋房,女儿也嫁得很好。49年之前,范妮一家迁居香港。不久,艾军借口卖房返回上海,但并不上心卖房,也不积极争取返港,后来因身份被怀疑数次入狱,即使想走也走不了了。刚强能干的范妮从来港的洛贞那里得知此事,气得中风离世。另外小说里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人物:洛贞洋行的经理咖喱先生、同事所罗门小姐,洛贞在香港的邻居叶太太等……
故事里没有传奇,都是小人物的悲喜剧,平凡又坎坷的生活,也许正是这样,读起来特别特别有代入感。
《浮花浪蕊》
这只货轮特别小,二等舱倒也有一溜三四间舱房,也没有上下铺,就是薄薄一只墨绿皮沙发,墙上还装着白铜小脸盆,冷热水管。西崽穿白长衫,只有三尺之童高,年纪也不小了,把一只镶铁大板箱竖在地下连抱带推,弄了进来,再去一一拎皮箱,不声不响的,大概是广东人。洛贞很不过意,又有点奇怪,这小老西崽为什么低眉顺眼的,一副必恭必敬的神气。她穿得也并不讲究,半旧鱼肚白织锦缎袄,铁灰法兰绒西装袴,挽着大衣手提袋外,还自己拎只旧打字机。她迟疑了一下,看来一路都是他伺候,下船的时候一并给小费,多给点就是了,因此只谢了一声。他也会意,点了点头,便溜了出去。
故事的开头,洛贞登船,这个货轮很小,房间里睡觉的铺位就是墨绿色皮沙发,墙壁装着白铜小脸盆、冷热水管。一个矮小的广东西崽帮她抗抬行李,态度恭顺。洛贞很过意不去,又很诧异,自己穿着这样普通,不知道为什么西崽有服务贵宾的态度。她迟疑了一下,道了谢,心里想着,下船的时候一并多给点小费就是。老西崽会意,点头离开她的房间。
她一个人在舱中归着行李,方始恍然,看见箱子上全贴着花花绿绿的各国邮船招纸,一望而知曾经周游列国。都是姐姐的旧箱子。洛贞是家乡话所谓“老汉女儿”,跟姐姐相差一二十岁,中间两个哥哥都没养大,她中学时代早已父母双亡,连大学都没进,不要说留学了。
她一个人在船舱归置行李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她的行李都贴着各国的邮船招纸,?邮船招纸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还没坐过船,想着是不是类似飞机托运行李时贴在箱子上的标签?总之一看她的行李箱,就知道行李的主人曾经周游列国。于是西崽误会了,所以刚才才那样殷勤巴结。其实她的行李箱都是她姐姐的。她跟姐姐年龄差十几二十岁,周游列国的是姐姐,她中学时就父母双亡了,连大学都没进过,更不要提留学了。
晚上就睡在沙发上?掀了掀皮坐垫,原来是活动的床板,一掀开来,下面三四寸长的大蟑螂乱爬,吓得连忙盖上。想必拖开床板就是双人床。好在用不着,只默祷它们不出来。这家小挪威船公司专跑日本香港泰国,热带的蟑螂真大。
这个绿皮沙发可能是那种折叠的沙发床,掀开皮垫,底下有大蟑螂在爬。已经北师大图书馆四楼?有个开放的自习室,暖气是包在薄木板栅栏里的,有很多蟑螂。我甚至还买了蟑螂屋放在座位下边。热带我只去过海南,想想没见过传说中的大蟑螂。
外面有人声。她在门口有意无意的张了张,未便多看,仿佛是一对中年男女,女的戴着那种可着头的小呢帽,帽沿有点假花什么的,还是三○甚至二○年间流行的。两人都灰扑扑的,不知是什么边远地区的外国人,说的倒像是英语。
他们正在看着行李搬进房去,跟她不是贴隔壁。她希望就快开船了——货船是不守时的——不再有人来,清静点。
洛贞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是两个外国人,穿着过时,说英语。他们真正看着行李搬进房间。
南中国海上的货轮,古怪的货船乘客,一九二○、三○的气氛,以至于那恭顺的老西崽——这是毛姆的国土。出了大陆,怎么走进毛姆的领域?有怪异之感。
南中国海的货轮、古怪的乘客、恭顺的老西崽,有1920、1930年间的气氛,张爱玲觉得,这是毛姆笔下的国土。张爱玲非常喜欢毛姆,我也因此看了几本毛姆的小说和毛姆的自传,比如《面纱》、《刀锋》、《月亮和六便士》,毛姆的自传让我非常惊诧,总之是一个很坎坷,有了钱后又很会享乐,双性恋(其实我闹不明白他结婚生子是不是因为掩盖同性恋的实质,那会同性恋还是非法的)……
恍惚通过一个旅馆甬道,保养得很好的旧楼,地毯吃没了足音,静悄悄的密不通风——时间旅行的圆筒形隧道,脚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着有些脚软。罗湖的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路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高之上,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大概屋顶与地板是原有的,漆暗红褐色。细窄横条桥板,几十年来快磨白了,温润的旧木略有弹性,她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像是踩着一软一软。桥身宽,屋顶又高,屋梁上隔老远才安着个小电灯,又没多少天光漏进来,暗昏昏的走着也没数,不可能是这么个长桥——不过是边界上一条小河——还是小湖?罗湖。
要是把这篇小说拍成电影,转场作者都帮导演想好了。从南中国海的小货轮,恍惚间通过一个旅馆的甬道,那是一个老房子一下子通向了罗湖的桥,因为那桥上也有屋顶,就跟甬道相通了。洛贞拎着两只皮箱,心慌意乱往前走,这是边界的长桥。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认为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腿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
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桥的那一边就是香港,走到那就等于出境了,有挑夫守着,她在广东雇的脚夫并没有交差,他撒腿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才放下箱子,说:这下不要紧了。这是个尽职尽责善良的脚夫。
广东人有时候有这种清瘦的脸,高颧骨,人瘦毛长,眉毛根根直竖披拂,像古画上的人物。不知道怎么忽然童心大发起来,分享顾客脱逃的经验,也不知是亲眼见过有人过了桥还给逮回去。言语不大通,洛贞也无法问他;天热,跑累了便也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同车的旅客押着行李,也都陆续来了,有的也在树下坐一会。
他跟洛贞讲起他亲眼见到的顾客脱逃的经验,估计是从广东偷渡到香港的,洛贞听不大懂粤语。又热又累,也坐下来休息,同车的也陆续来了。
老脚夫注意到她有只旧皮箱蹦开了,锁不上,便找出根麻绳来,给它拦腰捆上两三道。她谢了又谢,要多给点钱,他直摇手不肯要。
老脚夫见洛贞的一只旧皮箱崩开了,找出麻绳帮她拦腰捆上——真是一个善良的人,还经验丰富。
张爱玲从南中国海的货轮,又转场到之前洛贞从广东到香港出境的经历。时空的转换就是这样突然,在《小团圆》里也常见这样的转场。
到广州的火车上她乘硬席,照苏俄制度,卧铺男女不分。上铺仿佛有掩蔽些,但在车顶上彻夜灯光雪亮,正照在上铺上。和衣而卧,她只要手一碰到衣钮,狭窄的过道对面铺位上男子的眼光就直射过来。下铺一个年轻的女人穿洋服,打着两根辫子,跷着腿躺着看画报,唱着中共歌曲。左派还要到香港去干什么?洛贞天真的想着。
作者接着又把时间线往前推,转场到洛贞从上海到广州的火车上。对过上铺男子偷窥的目光,下铺年轻女人唱着中共歌曲。洛贞想,左派为什么还要去香港?这里,一定有张爱玲1952年从上海出发经广州再到香港的经历。
到广州换车,在旅馆过夜,是一幢破旧的老洋房,也无所谓单人房,都极大,屋顶有二层楼高。广州大概因为开埠最早,又没大拆建,独多这种老洋房,热带英殖民地的气息很浓。天还没黑,她想出去走走。一上街,阳光亮得耀眼——这哪是夕阳?马路倒宽,旧了有点坑坑洼洼,没什么车辆来往,街心也摆吃食摊子,撑着个简陋的平顶白布篷,倒像照片上看到的印度。人行道上,迎面来的人撞了她一下。她先还不在意,上海近来也是这样,青天白日,热闹的通衢大道上,有解放军站岗的,都有人敢轻薄女人。一转弯,斜阳照不到了,陡然眼前一暗,黄昏的街头蒸笼一样闷热,完全是户内,而四望无际,那么广阔零乱黯淡,令人感到诧异。
到了广州,洛贞住的是一个破旧老洋房旅店。她在马路上走,遇到有人盯梢。
老远晃着膀子来了个人,白汗衫,唐装白布袴。她早有戒心,饶躲着让着,还是给撞上了,正中要害。这些人像傍晚半空中成群扑面的蚊蚋,她还舍不得错过最后的一个机会看看广州,横了心还往前走。只听一声呼哨,大有举族来侵之势,才把她吓退了,匆匆折回旅馆。中国人怎么会这样?想必是广东人欺生。其实她并不是个典型的上海妹,不过比本地人高大些,肤色暗黄,长长的脸有点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还有个长长的酒涡,倒是看不出三十岁的人;圆圆的方肩膀,胸部也还饱满,穿件蓝色密点碎白花布旗袍,衣领既矮,又没衬硬里子,一望而知是大陆出来的,不是香港回来探亲的广东同乡。
她胆子还挺大,觉得这是最后看看广州的机会,还往前走,直到听到一声呼哨,吓得她赶紧折回旅馆。
如果这不过是广东人歧视外省人,过境揩油,上海怎么也这样?前一向她晚上出去给两个孩子补课,常碰见钉梢。有一次一个四五十岁瘦长身材穿长衫的同走了几条街,念念有词道:“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像极了。真的——你看。”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照片来拿着给她看。一面走,照片像浮标在水中一起一落,还谨慎的保持距离,不会一不小心碰到她胸部。
洛贞又回想起在上海,晚上出去做家教,经常遇到盯梢。
她几次中途过街都甩不掉他,相片送到她眼底有一会了,终于忍不住好奇,掸眼看了看。光滑的二吋照已经有很多绉纹了,但是一瞥间也看得出是户外拍的,一个大美人儿,跟她一点也不像。
这一瞥使他大受鼓励,她加速步伐,他也洒开大步跟上,沉重的线呢长袍下摆开叉,卷动起来拍打着她的腿肚子。“一淘吃饭去。吃饭去,我告诉你她的事……。好?一淘吃饭去。”声音有点心虚,反映口袋的空虚,仿佛怕她真会答应,就连吃小馆子也会下不来台。她猜是个失业的旧式宁波商店的伙计,高鼻子浓眉,一个半老小白脸。
走得急了,渐渐踉踉跄跄往她这边倒过来,把她往墙上挤。不行。刚巧前面有家电影院,门口冷冷清清没什么人,不过灯光比较亮。她忙赶过去往里一钻,在售票窗前也不敢回顾,买了票在黑暗中入场。只有后座人多些,她拣了个两边都有人的座位坐下。
她走了几条街都没甩掉盯梢的人,正巧遇到一家电影院,她赶紧买票钻进去,拣个人多左右有人的座位坐下。
正在演一场苏俄短片,苏联土耳其斯坦的果园纪录片,配的音响像印度音乐,大概南亚中东都是这一个系统,笛子吹得一扭一扭的,忽高忽低回环不已,有点像唢呐,但是异国情调很浓。集体农场上有修饰得这样齐整的黑发美人?她采下一串葡萄,一个特写,仰着头微笑着,一颗颗咬下来吃。是中东的一个特点。西至义大利据说都是如此,女人嘴上的汗毛特别重,毛发又浓黑。无情的水银灯下,拍出来竟是两撇小胡子。
观众起初寂然,前座忽有人朗声道:“胡须这样长,还要吃葡萄呢!”
零零落落迸发一阵哄笑,几乎立即制止了。
嘉宝演瑞典女王有个出名的爱情场面,也是仰卧着吃一串葡萄,似乎带有性的象征意味。
两三年了,上海人倒也还是这样,洛贞想。
看的是一个苏俄短片,里面有一个女人仰头吃葡萄的镜头。
散场的时候,灯光一亮,赫然见那钉梢的在前三排站起来,正转身向她望过来。
大概看见她陡然变色,出来的时候他在人丛中没再出现。
散场的时候,那个人就在前排,也知道她坐在哪里,往她这边看。
这人当然是个老手了,用相片的这一着显然试过多次。但是没他这一套的照样也钉,成为一时风气。她想是世界末日前夕的感觉。刚来的时候,小市民不知厉害,两三年下来,有点数了。这是自己的命运交到了别人手里之后,给在脑后掐住了脖子,一种蠢动蠕动,乘还可以这样,就这样。
恐惧的面容也没有定型的,可以是千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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