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驴的结缘,离不开我的农人身份。
这身份使我至今觉得自豪而常常拿来炫耀。很多时候我的虚荣心都能得到满足,除非遇到持相反想法的人。他们和我一样来自鸡窝洼、狗踏梁,却总爱表现出来自多瑙河、鹿特港的模样。我曾试图让他们回忆燕麦馍、罐罐茶的香,可牛排和拿铁已占据了他们大脑的流量。我失败了,差点因此丢掉了微薄的自信。于是我放弃了所有的劝说,身为农村人,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这是村里刚刚能跟着羊屁股跑的小娃都懂的道理。我不再执着于改变他人思想,开始专心研究驴。因为驴永远不会辩解。
驴从来不会想到攀比这个词,但凡能够彼此见面的驴,大抵都来自乡下,终身住在村里。或有一日得到进城逛逛的机会,哪怕最小的城,也注定是回不来的,便失去了炫耀的机会。我见过的所有驴,都生活在驴圈里,工作在田地中,用脖子牵着缰绳和主人,洋洋洒洒,快活自由。高兴了,便在土路上撒几个金黄的粪蛋子,衬上晚归的斜阳,像极了黄土高原上此起彼伏的山峁。哪头驴都不会回头看一眼这些金蛋,更不会为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在驴群里卖弄。驴是稳重的,所以我喜欢驴。
驴也有自己的情绪,我一开始并不这么认为。直到我多次看到它们在自己花了一上午才犁完的松软土地里撒欢,在所有规矩整齐的犁沟梁上留下深深的窟窿,就像我们辛苦完成一座积木建筑的搭建,还未及拍照留念便因兴奋,一拳把它们打得四散一样。我才知道,驴也会兴奋,和汉子们借着酒劲胡整一样。把所有力气一股脑全撒完,落得浑身自在。看着驴兴奋,人也会高兴,可能这股驴劲会通过空气传染给人,驴高兴了会胡整,会撒欢子,人也是,人和驴都享受着上天在精神上的恩赐。
驴生气的时候才可怕。鼻孔出的粗气只是信号,眼睛斜而向后的瞪也不是重点,驴会把所有的怒都集中释放在蹄子上。大抵村里调皮的孩子,都曾领教过驴蹄的威力,在身上留下一两处不规则的月牙,成为往后回忆童年的见证。这月牙偶尔还可能被专门拿出来展示,好像没因调皮而受伤的童年就不是完整的。驴可不会管你这些,一蹄子下去,是福是祸全看造化,绝不会有丝毫内疚和歉意。驴敢作敢当,活得洒脱没累赘。
驴有时也会伤心,会委屈,会思念,会不舍,会诉求,甚至会打抱不平。这一系列情绪多半会用一两声或长或短的嚎叫来表达。这嚎叫可能出现在驴圈里,摔碎在槽岩上。可能飘荡在山谷中,挂满榆树梢。可能流露到犁沟壕,深埋到地底。驴嚎叫和人哭有所不同,或者说不仅仅局限于哭。一声驴嚎在人的世界里,可能是放声在KTV的歌唱,可能是夜久黄灯下的低吟,也可能是流淌在酒杯中的深情。驴把人类所有表达情感的声音都合成一种嚎叫,不分季节,难管年龄,既没有背景音乐,也不需专用舞台,纯粹而又豪迈。
所有的情绪长期作用,就形成了脾气,最典型的就是犟驴脾气。当然这个词语很多时候是用在人身上的。驴的脾气并不能决定人对驴的评价,驴身上最有用的就是它的本事。有本事的驴就是好驴,不在乎你有多少小毛病,没本事的驴就是孬驴,其他方面再好也没用。驴的评价体系很单一,也很有用。
一头好驴凭着满身本事叱咤村里,享受着农人的大拇指,少挨鞭子,多吃好料。走过的地头多,踏过的月牙也多。它能长久地待在一家主人的圈里而不用时常挪窝。就连最终挂在肉钩上也更抢眼。农人总爱跟好驴打交道,常说好驴比孬人攒劲。生而为驴,若能有幸成为一头好驴,也是幸福而充实的。
驴的本事无外乎力气与智力。农家不养闲人,也不养闲驴,没力气的驴是不受欢迎的。但凡要在圈子里生存就必须凭自己的能力创造成果。一头没力气的驴就只能作装饰物,可惜驴在外表方面着实没什么可观赏性,结果就是被转手卖掉,在餐桌上发挥余热。同样,智力对于驴来说也是尤为重要的。想要成为一头好驴,没点智商万万不行。一块长满麦茬的田,怎么走才能与地畔平行,如何才能把力气均匀地撒在每一道犁沟里,主人的吆喝是什么指令,甚至怎么在戴着笼嘴的情况下,偷吃土墙上伸出的嫩枝,都有讲究,都得靠智力。智力低的驴不是被鞭子抽死就是被自己笨死,死得轻,毫无价值。我同情没本事的驴,想想它若是人,就不会混得那么惨了。
没本事的驴浑噩逍遥也不算什么,大不了多逛几次市场,多走几家驴圈。驴性本善,奈何有的驴却不愿偏安一隅,更不想徒徒一生,这就又为农村驴的圈子添上了别样的色彩。孬驴总好面子,爱讲排面。耕地回来,同伴已饱喝了一肚子井水,它却不着急,总要先将脖颈用力甩上几甩,绝不把任何一粒尘土带进驴圈。它生活考究,闲暇时总会用前蹄砍砍槽前的地,弄出一个坑来,前足站在里面,脖子刚好贴近槽岩,从而避免吃草时脊梁过于弯曲。干活可以狼狈,吃饭必须优雅。
孬驴总会学着用与众不同来弥补自己在庄家地里的不足,这是它们的道,也是生活理想。没本事的驴最不缺理想。它们目空一切,打心眼里看不起其他驴:只会在犁沟里撒力有什么了不起,主人的夸奖从来当不了饭吃,驴要有理想。没本事的驴会尽自己一切能力去实现心中的理想,一期失败了就再换一期,总会有适合自己卖弄的理想。只可惜驴群没有朋友圈,不然的话,孬驴的网络生活绝对会是最丰富的。
有理想就必须有品位,有品位就绝对不迁就。所以孬驴是经常生气的。贫乏的耕地生活永远玩不出花样,呆萌的驴群同伴永远不会接受新思想,可恶的缰绳又拴住了宿命。它恨这一切,它要把气撒在可怜的同伴身上。所以,换了更粗的缰绳,迎来了更重的苦力。孬驴想要改变这一切,想要活成不同的样子,却总在犁沟中累得够呛,在磨窑里转丢了梦想,在水槽中看到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它哭了,差点吵醒昨天下地的种子,那样又会丢掉一个四季。
犁沟深深浅浅,岁月悠久绵长。一辈辈的驴子陪着庄稼生根发芽,开花成长。驴们不分好孬,更无前后,它们生于村庄,行于村庄,而后又终于村庄,村庄是驴的一切。没有驴会忘记自己的出处,也不会丢掉自己的归途,人亦如此。
夕阳,残雪,麦田。驴们的生活依旧一天跟一天。看驴的人在驴身上看到了人的世界,被看的驴在人眼里演绎着人的驴生。驴永远不会成为人中的一个,人也不会自觉列为驴中的一员。人和驴的世界总会在相互熟悉而又彼此陌生中一日日度过,直到不分你我。(作者 杨称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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