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礼》《仪礼》《礼记》,通称《三礼》,是成书于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的三部儒家经典。武王克商后,周人跳出举世皆然的暴力执政的窠臼,推出以德治国的新政,并从制度、仪式、思想三方面展开文化建设,旨在彻底改造社会,是对人类政治文明的杰出贡献。《三礼》是对周代礼乐文明既有成果的辑录、补苴、完善,及至理论化、体系化的结晶。
秦汉以后,被视为周公、孔子之典的《三礼》,持续发挥重要影响,在全社会构建起了包括职官制度、道德理想、宗法体系、伦理观念、人生价值、社交礼仪、思维特点、生活方式、天人关系等在内的中华文化的格局;古代学者的人生理念与行事方式,亦无不受到《三礼》、尤其是《礼记》的浸润与滋养,中华文化的底色由此奠定。
社会的发展,归根到底是人类自身的发展,即人类自身道德的提振与完美,这一任务贯穿于人类历史的全过程。《三礼》紧紧围绕如何提升人与社会的道德水平展开,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如今,人类虽已进入工业文明时代,但此任务远未完成,故《三礼》对社会依然有指导与借鉴意义,一如依山铸铜、煮海为盐,是建设当代文明取之不竭的宝贵资源,亟待学者与管理部门开发。
在人类文明早期阶段产生的各政权无不以暴力为核心要素,中原地区的夏、商二朝亦然。武王克商后,中国政治文化率先跳出“以暴易暴”的窠臼,首开以德治国的新局,并从制度、仪式、思想领域推行文化建设,史称“周公制礼作乐”,代表了中国人的道德觉醒,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创举,其意义至今没有为国内外学术界所真正认识。《周礼》《仪礼》《礼记》(通称《三礼》)的主题,大致与上述三方面的文化建设的成果对应,是经过辑录、补苴、完善,再作理论提升之后的文本形态,彰显了儒家强烈的经世意识与人文关怀。
一、礼无虚作,皆为经世而出
王国维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殷与周的根本区别,在“有德”与“无德”。夏、殷之亡,亡于“不敬厥德”。作为前车之鉴,周人当“疾敬德”,迅疾树立“敬德”的执政理念。德为一身之主,亦为一国之魂,“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书·召诰》),惟有以德治国理民,方能得到天的长久护佑。从无德走向有德,西周的社会气象为之丕变。
礼将属于理念范畴的德加以分解,将其分层、分级导入操作层面,是显性化的道德,王国维说“周之制度典礼,乃道德之器械”,乃是不刊之论。礼治即德治,号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礼记·礼器》)。礼治的取径有三:制度,礼仪,思想。三者的结合,构成了举世无双的中国治政之道,彰显了超绝一世的气魄与智慧。
制度 上古时代,世界各国无不以暴力作为执政常态,宫廷不过是王者一人兴之所至、生杀予夺的空间,不受任何约束。周人摒弃暴政,开创以文化治国的先河,即所谓“文治”,从典章制度、大经大法入手,不断拓展与细化,制定了议政制度、即位改元制度、五门三朝制度、国野制度、畿服制度、巡守制度、册命制度、盟会制度、觐聘制度、朝贡制度、庠序制度、国恤制度、荒政制度等,其中既有严格的刚性约束,亦有大量类似于今人所说“软法”的柔性指导,各部门、各地区分头践行,彼此呼应,浑然一体。作为公共管理空间,权力被分成类别、层级,所有官员的职权都有明确的限定,业绩的优劣均有严格的考课,行政管理从此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
礼仪 礼仪是华夏民族的生活方式。人是具有社会性的动物,以族群为基本生活单位,族群的生活方式构成内部的文化生态,它与自然生态一起,对人们的性格、品行等共同发生作用。氏族时代的族群生活,最初是自发的、散在的,率性而为,带有浓厚的原始风俗的色彩,缺乏人文内核。周人高瞻远瞩,希冀通过构建道一风同的生活形态,逐步培植适合人与社会健康成长的文化土壤。为避免强制的变革引发社会动荡,周人采取温和的、从俗到礼的方式,引导社会走向文明,如氏族社会的成丁仪式、抢亲习俗,被改造成为文明的冠礼、婚礼;父母死后抛尸于野的风俗,被改造成为入土为安的葬礼,以及慎终追远、光前裕后的祭礼。在旧俗中植入了人文精神。在此环境中生活,而为仁爱庄俭、辞让诚信之风熏陶,乡风民俗日新月异,无疑是为德治之一助。
思想 人有精神家园,有思想世界。人健康成长的动力,来源于内心的道德根基。道德根基的形成,主要来自政府主导的教育机构的培植。政府“非徒政治之枢机,亦道德之枢机也”。涵养德性,变化气质,赋予正确的人生态度,造就有德君子,是教育的核心目标,“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大学》)。周道四达、礼乐为交通,德治精神传导于上下,朝野的国家信仰、文化认同、价值取向、生活方式日趋同一,礼治的文化土壤日益丰厚。
礼的主旨是从内到外转变人,包括内在的思想与外在的形象,推动社会进步,故礼不空作,一礼必内涵一义、必有操作的形式。孔子以“郁郁乎文哉”(《论语·八佾》)一语盛赞周礼,进而删述“六经”,七十子后学继述、阐发之,渐次形成《仪礼》《周礼》《礼记》三部经典,大体与礼仪、制度、思想三者对应,是周公之典的升级、加强版,内容广泛、思想深刻,是为儒家文化的思想宝库,标志着周代礼乐文明理论形态的形成。
二、“以天下为一家”,建立统一的官政制度
周公是中国道德礼治的创立者,其主旨在为万世开新局,而非建立一代之制:“其制度文物与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万世治安之大计,其心术与规摹,迥非后世帝王所能梦见也。”其后,孔子提出“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礼记·礼运》)的天下大同的终极理想,令万民生活在同一完美制度之下。此说反映了人类共同的理想,“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礼记·祭义》),成为万代景仰的高山。
《周礼》一书,以官政的形式诠解治国方略,可谓旷世罕见,在中国文化史上独树一帜。此书树立了以分类、分级管理的方式来体国经野、设官分职的典范;其最精妙之处是以人法天,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与阴阳五行思想熔为一炉,铸为总御宇宙六合的政治框架,天人合一的外在色彩与道德理性的内核互补,体大思精,竑纤毕贯,后世职官类著作几乎无法超越。
《周礼》将行政管理机制导入体系化、理论化层面。六官分掌治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对应宫廷、民政、祭祀、军政、司法、营造六大部类事务。大宰总掌十条官法,统御朝野、官府、民众、财富:以六典治邦国、以八法治官府、以八则治都鄙、以八柄驭群臣、以八统驭万民、以九职任万民、以九赋敛财贿、以九式均节财用、以九贡致邦国之用、以九两系邦国之民。六卿下辖三百六十职,统理朝野万事,擘划详密,条理粲然。
《周礼》以简驭繁,将“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划分为吉、凶、军、宾、嘉五大类;将祭祀天、地、祖先神祇的仪式,分为大祀、中祀、小祀三级,等差有序。服饰器皿,名目详备,应有尽有,如天子冕服为大裘冕、衮冕、
冕、毳冕、冕、玄冕等六种;天子礼神用玉,有苍璧、黄琮、青圭、赤璋、白琥、玄璜等六玉;天子乘车,有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等五辂。如此等等,如网在纲,有条不紊。后世史官,对这一中国轴心时代创作的官政大作,推崇备至,认为三代之制,“所以为百世法者,以其华质适中也”,无不视为典范而多方采撷。
后世设立当朝典制,凡遇聚讼,无不折衷于《三礼》。如帝王南郊祭天是祭礼的最高等级,祭天之服,或说为大裘而冕,或说是衮冕,莫衷一是。宋英宗治平二年、神宗元丰四年、哲宗元祐元年、高宗绍兴十三年,曾反复廷议,礼官与礼家激烈争辩,多引《三礼》为证,影响之大,不难想见。
《周礼》所载制度,契合中国社会的国情、社情、民情,且多能与先秦典籍记载勾连,遂成为历朝政府的政治标配、一体遵奉的典礼定式。至迟从隋开始,典制开始依傍《三礼》,如三省六部制中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便是直接搬用《周礼》六官而来,成为定格,此后沿用至清,再未变更。及至五代、辽金元清,多有四裔入主中原,但无论是谁,若要入承中华大统,都必须继承《三礼》规定的政体形式,舍此就无执政的合法性,被视为异类,殊难坐稳江山。
金人觊觎中原已久,当年入汴,即潜心准备,“既悉收其图籍,载其车辂、法物、仪仗而北”。其后,“世宗既兴,复收向所迁宋故礼器以旋,乃命官参校唐、宋故典沿革,开‘详定所’以议礼,设‘详校所’以审乐”,据以拟订金朝典制。太宗天德以后,按《周礼》所示,步步完善,先是“常以冬至日合祀昊天上帝、皇地祇于圜丘,夏日至祭皇地祇于方丘,春分朝日于东郊,秋分夕月于西郊”,后又设宗庙、禘祫、朝享、时享等礼。
忽必烈建立元朝,刘秉中奉命定国号、设计元大都,刘氏用《易》“大哉乾元”语,定国号为“元”,又据《周礼·匠人》“左祖右社、面朝后市”语,奠定皇城内太庙、社稷坛、朝位、市场分布的大格局;宫内建筑的琉璃瓦,亦按《周礼》之意,分别用五方色。又依《周礼》设天坛、地坛、日坛、月坛,按时致祭,以示周家气象。
满清建国,直言欲“与三代同风”,以宣示接续中华法统,其典制虽有满族色彩,但大格局则从《三礼》。《清史稿·礼志》云:
自虞廷修五礼,兵休刑措。天秩虽简,鸿仪实容。沿及汉、唐,讫乎有明,救敝兴雅,咸依为的。煌煌乎,上下隆杀以节之,吉凶哀乐以文之,庄恭诚敬以赞之。纵其间淳浇世殊,要莫不弘亮天功,雕刻人理,随时以树之范。故群甿蒸蒸,必以得此而后足于凭依,洵品汇之玑衡也。斟之酌之,损之益之,修明而讲贯之,安见不可与三代同风!
清初考订礼制,“凡祭三等:圜丘、方泽、祈谷、太庙、社稷为大祀。天神、地祇、太岁、朝日、夕月、历代帝王、先师、先农为中祀。先医等庙,贤良、昭忠等祠为群祀。”其后不断有调整,而大体遵从《周礼》。除天子外,“至亲王以下家庙,祭始封祖并高、曾、祖、祢五世。品官逮士庶人祭高、曾、祖、祢四世”,乃沿袭周代诸侯五庙,以及宋代品官及士庶人祭四代的传统。
可见,千年之中,尽管政权屡屡更迭于上,而国家文化形态并未出现颠覆,中华依然是中华。其原因固然很多,而政权形态基本不脱《三礼》范围,应是重要缘由之一。
《三礼》典制,内涵深刻、仪式典雅,且传为周公手作,故被视为匡正风俗的准则,深受后世追慕。贾谊厌恶“汉承秦之败俗,废礼义,捐廉耻”的局面,切望文帝“定制度,兴礼乐”。武帝即位后,曾“议立明堂,制礼服,以兴太平”。宣帝时,谏议大夫王吉上疏言,欲扭转当时“诈伪萌生,刑罚无极,质朴日消,恩爱浸薄”的现状,就应“述旧礼,明王制”。班固赞扬周礼是教化民众的不二法门:
周监于二代,礼文尤具,事为之制,曲为之防,故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于是教化浃洽,民用和睦,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囹圄空虚,四十余年。
《礼记·经解》亟言朝觐之礼、聘问之礼、丧祭之礼、乡饮酒之礼、昏姻之礼的教化作用,在敦化伦理、教人相亲。对此,《汉书·礼乐志》极为认同,故约引此语,并申述其义:
人性有男女之情,妒忌之别,为制婚姻之礼;有交接长幼之序,为制乡饮之礼;有哀死思远之情,为制丧祭之礼;有尊尊敬上之心,为制朝觐之礼。
可见,《三礼》记载的制度受到汉代学者的普遍认同,其影响之大,可窥一斑。
欧阳修以“礼”的虚与实臧否“三代而上”与“三代而下”的治道,“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三代寓教于礼,“凡民之事,莫不一出于礼”,故能“使天下安习而行之,不知所以迁善远罪而成俗也”;“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社会乱象丛生。足见三代礼乐之治乃是欧阳修心中治平的典范。
《仪礼》文古义奥,不易卒读,但作为周公之典,始终受到尊重。汉魏皇太子冠礼、皇室嫁公主仪式,以《士冠礼》《士昏礼》为基础。《乡饮酒礼》教民在揖让进退之际,学习尊老敬长之礼;《乡射礼》教民习射,“发而不中,反求诸己”(《礼记·射义》),反观内省,涵养德性。二礼在民间盛行千年,淳化民风,敦厚人伦,最足称道,直至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开始,因政府经费紧缺方才停止。
《仪礼》影响民间生活方式,以宋最为典型。宋儒为与强势的佛道二教相抗衡,着意从《三礼》中寻找适合民生日用的礼仪资源。司马光将《仪礼》之《士冠礼》《士昏礼》《士丧礼》等篇删繁就简,而成《温公书仪》,率先推行于世。此后,又有《文公家礼》出,上承《书仪》四礼规模而损益之,远播于朝鲜、日本等地,于当地社会生活的儒家化,厥功甚伟。
朱熹精通《三礼》,是宋代礼学第一人,因痛感礼制、礼学对乡风民俗、国家稳定的极端重要性,晚年将《三礼》所见之礼依其新定结构重新汇辑,作《仪礼经传通解》。朱子《乞修三礼札子》云:“以《仪礼》为经,而取《礼记》及诸经史杂书所载有及于礼者,皆以附于本经之下,具列注疏诸儒之说,略有端绪”,包括《家礼》《乡礼》《学礼》《邦国礼》等,以及未及完成的《王朝礼》《丧礼》《祭礼》等篇,希冀为万世提供治国的大纲细目。
《三礼》对中华民族的最大贡献,是使举国的文化认同不断凝聚,并且定格。
三、“以中国为一人”,塑造统一的人格标准
《周礼》专述官制,《仪礼》载记仪式,二经文字深奥冷僻,读者多视为畏途。《礼记》是会通《周礼》与《仪礼》的桥梁,七十子对周代典制多所诠释、阐发,学者可执此而通彼。此外,《礼记》出于七十子后学之手,所记所论,最得夫子之学的真谛,内容宏富,既有将礼学理论化的内容,亦有对人生哲理、生命价值、涵养心性等重要问题的阐发,又有对人与自然相处的法则、人与人交往的仪节的记述,堪称是儒家文化的百科全书,任何层次的读者,都可以从中汲取各自想要的营养。中国人的思想世界、精神家园,由于《礼记》的影响而得以形成,天下士子无不受其浸润。
周公制礼作乐,“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已含有“一道德”“齐风俗”之义。礼是齐一天下道德的器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礼记·曲礼上》),礼是全社会一切行为的准则。“以中国为一人”,旨在塑造统一的人格标准,《礼记·乐记》云:“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政刑,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用政与刑推行礼乐教化,使万民的德行归于齐一,使中华凝聚成为一个民族,是儒家的理想。
儒家经世济民的基本逻辑是修己、治人,《礼记》是儒家修己治人之学最核心的载体之一。社会发展的起点是人自身的发展,即从动物学意义上的人成长为道德意义上的完人。孔子将人的道德状态划分为五个层次,由下往上依次为:庸人、士、君子、贤人、圣人。以礼修身立德,是人生第一需要。凡读《礼记》者,皆知礼与德为表里,而生以礼修身的强烈意愿。《荀子·劝学》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从平庸之人起步,渐次成长为士、君子,礼是一以贯之的阶梯,是人格塑造的主要凭借。《论语·颜渊》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士君子以先觉觉后觉,引导小民上进,如此层层拓展,最终进入天下为公的境地。历代儒者崇礼、学礼、行礼之风,借由《礼记》,而贯穿古代中国的始终。
近百年来,学界抹黑周代礼乐文明,对《三礼》的历史贡献讳莫如深。最典型的是宋代学术研究,学者多说“理”而避谈“礼”,甚至刻意将“理”与“礼”截然对立。以致社会层面普遍以为,宋儒好空谈心性理气,不食人间烟火,毫无生活情趣。事实恰恰相反。
宋儒惩于五季之衰乱与黑暗,以复兴儒学、改造社会为第一要务,故无不从现实生活中的礼起步。朱熹说:“国初人便已崇礼义,尊经术,欲复二帝三代,已自胜如唐人”。宋人多推尊周代古礼,周敦颐说:“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矣!”伊川先生云:“推本而言,礼只是一个序,乐只是一个和。只此两字,含蓄多少义理”,“天下无一物无礼乐”,“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认为《仪礼》可以提振大众文化品位,认为“冠礼废,则天下无成人”,“养心莫大于礼义”。中华地域辽阔,各地发展不平衡,中原与夷狄之别,是在礼与非礼。中原欲保持既有的文明高度,必须群体守礼,否则文化必然倒退。二程说“礼一失则为夷狄,再失则为禽兽”,离开礼,宋儒之学即成无本之木。
以下试以北宋五子之一、理学名家张载为例,考察理学家与礼学的关系。今人言张载,多以诵其“四句教”为能事,而不复知有其他,张载之学遂被掏空。当知,张载之学最重礼,司马光云:“窃惟子厚平生用心,欲率今世之人,复三代之礼者也”;“教人学虽博,要以礼为先,庶几百世后,复覩百王前”。《宋史》称,张载“与诸生讲学,每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学必如圣人而后已”。
张载以礼为道德之最高体现:“礼即天地之德”,“礼者圣人之成法也,除了礼,天下更无道矣”;“圣人亦必知礼成性,然后道义从此出”。张载以礼为修身进德之津梁,人之成长,必自礼始,感叹“进人之速无如礼”;又云:“人必礼以立,失礼则孰为道?”故人当“以礼成德”,“凡未成性,须礼以持之,能守礼已不畔道矣”。又云:“学者且须观礼,盖礼者滋养人德性,又使人有常业,守得定,又可学便可行,又可集得义。养浩然之气须是集义,集义然后可以得浩然之气。严正刚大,必须得礼上下达。”称礼可“滋养人德性”,使人“守得定”,“可学便可行”,“可集得义”,“严正刚大,必须得礼上下达”。
张载之学颇重视“诚”,但诚并非蹈虚履空的范畴,惟有与礼相须,方能有所征、有所见、终至成就:
诚意而不以礼则无征,盖诚非礼则无以见也。诚意与行礼无有先后,须兼修之。诚谓诚有是心,有尊敬之者则当有所尊敬之心,有养爱之者则当有所抚字之意,此心苟息,则礼不备,文不当,故成就其身者须在礼,而成就礼则须至诚也。
张载终身学礼、守礼,乐此不疲,不为物议所动:“学者行礼时,人不过以为迂。彼以为迂,在我乃是径捷,此则从吾所好。文则要密察,心则要洪放,如天地自然,从容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张载坚信,自庸人上跻至圣人,莫切乎礼,无法躐等而行:
学礼,学者之尽也,未有不须礼以成者也。学之大,于此终身焉,虽德性亦待此而长。惟礼乃是实事,舍此皆悠悠,圣庸共由此途,成圣人不越乎礼,进庸人莫切乎礼,是透上透下之事也。
张载坚持以礼自治,亦主张以礼治民,认为“欲养民当自井田始,治民则教化刑罚俱不出于礼外”,此即《乐记》以礼乐政刑治民之说。张载重礼如此,周敦颐、二程、司马光、朱熹等皆无例外,限于篇幅,此不赘述。
入清,《三礼》之学勃兴,名家大作叠出,仕宦亦无不受其影响,曾国藩堪称典范。曾氏熟读经史百家,谙熟儒家治国之道,晚年所作《圣哲画像记》,似以为子孙留学术遗言,云:“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又言:“盖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是乃深得礼学治世大义者。
《礼记》对历代学者人格的影响之大,堪称化入血脉,深入骨髓,无可替代。
四、当今社会,如何善待《三礼》
《三礼》是否还有当代价值?这原本是学术问题,但由于近代历史特殊背景的原因,在如今的中国首先是一个观念问题。
有人说,《三礼》是农业文明时代的作品,如今已是工业文明时代,经济基础变了,上层建筑必须跟着变,《三礼》早已老旧、落伍,不可能再有现代价值。此说似是而非。
历史发展,有古今之别,但有人将“古今”切换成“新旧”,意在偷换概念。古今,是客观表述时间上的先后;新旧,则带有褒贬的色彩。今人多喜新厌旧,凡新皆好,凡旧皆坏,旧文化,一定过时、迂腐、封建。文革时,将五千年古文明统统归为“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举国痛批。这种新与旧的分别,往往还与中西文化勾连,将现代化等同于西化,西方人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中国人只有旧文化,西方文化无论古今,一切都新。如此,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不仅顺理成章,而且理直气壮。
如果说工业文明之上只能有与之完全适配的文化,那岂止《三礼》,《诗经》《楚辞》,《老子》《庄子》,《史记》《汉书》,唐诗宋词,四大名著,京剧昆曲等等,无一不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岂非都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西方文化亦并非都是工业文明创造的产物,古希腊是世界上典型的奴隶制时代,耸立于其上的文化,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斯多德的《物理学》《形而上学》《伦理学》,以及《荷马史诗》等,奥运会点燃圣火仪式等,哪个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是否也应该一并扬弃?英国的汽车制造业,无论品牌,抑或设计、动力、材料、工艺、产量、流水线、电子化、舒适度等,无不领先于世界,而英国皇室至今用18世纪的皇家马车作为迎接国宾的最高礼遇,按照某些人的逻辑,这岂不是食古不化,或者是企图复辟?
文化形态与经济基础确实有彼此适应的关系,但并非整体绑定、沉浮与共的关系。优秀文化可以穿越时空,纵贯古今,历久弥新,魅力永在,无论西方东方,皆是如此。周人确立的道德、仁爱、正义、秩序、和谐、修身、恭敬、庄俭等理性法则,不管社会发展到何种阶段,都不可或缺或离,作为这些核心理念主要载体的《三礼》,正应作如是观。
或说,古代中国的礼节奏太慢,不能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会影响经济的发展。此说影响很大,人们多人云亦云,不假思索即赞同,故亟待澄清。
中华礼仪会影响当代经济发展?看看今日之日、韩,其说即不攻自破。日、韩历史上深受儒家文化浸润,近代以后成为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生活节奏不可谓不快,但两国至今沿袭自古相传的儒家礼仪,日本皇室甚至保留了唐朝的宫廷礼仪。这一切,不仅没有影响两国的工业化进程,而且在全世界树立了礼义之邦的形象。不知何故,同样的事情,一到中国就成为问题。
近代以来,我们扬弃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接轨”,把自古以来的“改正朔”,改成了“阳历”(格里高利历),宣布废除沿用了数千年的“旧历”,以为这样就跟上了世界的潮流,用上了最先进的历法。可是,旧历是废除得了的吗?一百多年来,中国民众热衷的还是除夕、清明、端午、夏至、中秋、冬至等节气;在盛夏与寒冬,老百姓依旧数着三伏、三九过日子,没有人理会阳历。如此,中国的历法出现了“两张皮”的尴尬,举国要过两个新年:元旦与春节,国家领导人要发表两个新年贺词。此外,我们断然放弃了“年号”纪年法,认为那是封建文化,生怕因此影响我们进步到资本主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亚洲最早成为资本主义国家的日本却始终没有取消年号纪年法,而非用西历纪年。事实证明,日本的经济发展好像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
改革开放几十年之后,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意识到,国家发展离不开文化的引领。一个民族的文化形态,不能割断历史,生造硬凑,那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可能存活;亦不能抛弃民族尊严,靠剽窃、抄袭异质文化来拼装本位文化,最终亦不可能为中国人接受。时下中学的成年礼五花八门,有一千所中学就有一千种成年礼,令人哑然失笑。如今城里人的婚礼,几乎完全西化,新娘身披白纱,近乎丧服,而新人乐此不疲。一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居然创造不出属于自己民族的婚礼,岂非咄咄怪事?
就《三礼》本身而言,其学术研究的空间依然很大,主要原因是,《三礼》文字古奥难读,学术难点触目皆是,当代精熟《三礼》文本的学者寥若晨星,学术界任重道远。此外,《三礼》在当代的社会价值,亦未可小觑。
首先,社会的发展,归根到底是人类自身的发展,即人类自身的道德的提升与完美,这一命题超越时空,《三礼》正是紧紧围绕这一主题而发。两千多年过去,人与社会的道德成长的任务远未完成,当今社会的道德问题依然在《三礼》观照的范围之内,故犹有指导与借鉴意义。
其次,任何民族的发展,都必须根基于自身的历史传统与文化自信之上。《三礼》是今人寻找文化血脉最源头、最权威的经典。这样说并非要回到周代,《礼记·礼器》说,“礼,时为大”,礼的形式始终在与时俱进,但礼的精神是恒定不变的。如《士冠礼》旨在提示成年者的成人意识,以及对社会的担当意识;《士昏礼》旨在提醒新郎、新娘“合二姓之好”(《礼记·昏义》)的意识,共同承担家庭建设的责任;《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旨在事死如事生,追念亡故的父母亲养育之恩,以光前裕后为毕生志向。如此等等内容,不正是我们社会千百年来始终追求与遵循的文化精神吗?
再次,《仪礼》各篇所载尽皆周代典礼仪式,不少人由此断定为历史陈迹。殊不知,其中亟待开发的、足以骄人于世的宝藏相当之多。如《乡射礼》,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的记载射箭比赛规程的文本,有教练、裁判、记分员、报靶员,有三种长短不同的射道,可进行三个等级的比赛。此外,还将多项德行教育揉进比赛过程,教育射手树德立志,礼敬对手,正确对待失败,发而不中,反求诸己云云,润物细无声,弥足珍贵。再如,《聘礼》是迄今所见、全世界最早的外交礼仪的文本,令人惊讶的是,现当代国际外交礼仪中的外交对等的原则,以及出入境礼仪、礼品致送、公私会见程序等范式,《聘礼》都已具备。我国如今的外交礼仪,几乎都是沿袭欧美各国而来,将来如何在国际外交活动中彰显中华文化的特色,《三礼》是重要资源,只要深入探寻,总有惊喜出现。
《周礼》一书,有丰富的国家行政管理的资料可供今人借鉴,如《地官·大司徒》有在灾荒之年如何防止灾民离散的十二条救荒之政:散利(贷给种子、粮食)、薄征(减轻租税)、缓刑(宽待因饥荒而犯法之人)、弛力(停止徭役)、舍禁(开放平时禁止民众进入的山林等管理区)、去几(免除关市的税收)、眚礼(简化礼仪过程)、杀哀(减省凶礼仪节)、蕃乐(收藏乐器不奏)、多婚(鼓励婚配、增加人口)、索鬼神(寻找并修复已废弃的祀庙)、除盗贼(严防盗贼趁乱作案)。用今日眼光看,十二荒政即是社会紧急救助的预案,面面俱到,值得参考。此外,《周礼》在山林等自然资源的保护、物资进出库的管理、人口清查如何防范官员虚报等,思虑周密,设计完备,可惜当下干部阅读过此书者,凤毛麟角。
《礼记》对于今日社会可产生的影响,依然位列《三礼》之首。如《礼运》篇,有孔子论述大同、小康之说,堪称指引中华民族奋斗的灯塔,其地位堪与古希腊学者柏拉图的《理想国》相颉颃,为每位国人不可不知者。康有为曾据之作《大同篇》,孙中山以“天下为公”号召万众,影响之大,不难想见。《学记》是我国最早的教育理论专著,所倡导的因材施教、教学相长、启发式教学等教学理念,精彩无比,完全没有过时。再如《乐记》,是我国最早的音乐理论专著,讨论音乐的起源、教化作用、社会价值、乐教与政治等问题,提出声、音、乐三分的理念,独特而深刻,对于建立当代中国风格的音乐理论体系,大有裨益。又如《儒行》篇,孔子谈儒者的十五条德行,论说气节操守,精辟峻峭,掷地作金石声。宋代皇帝多以此篇赠新科进士,勉励其精忠报国。抗战时期,章太炎亦大力提倡此篇,激励国人勇赴国难。当今之世,国际风云波诡云谲,青年学子尤其需要诵读与践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礼记》多修身立德之格言,富于人生启迪,民国时多所大学的校训即直接取资于此书。《礼记》中有许多关于官风官德的警句与格言,表述简明清新,便于记忆与传诵,完全可作为政府官员的基本守则。《礼记》的中国式表述,更接地气,大众耳熟能详,可为今日推进社会文明的极好资源。
清末民初,孙诒让不满当时社会唯西方马首是瞻的风气,而作《周礼政要》,历数《周礼》中与西方文化殊途同归之处。而当时举国为“全盘西化”之说裹挟,无人理会孙氏之说,至为可惜。时至今日,我们理应以更加开阔的胸怀,善待古昔先贤留下的文化遗产,否则难免会化神奇为腐朽。
将《三礼》的价值转化为大众的文化资源,尚需政府主管部门的认同与运作。北京奥运会之前,笔者建议将《仪礼·乡射礼》作为开闭幕式的表演项目,既是历史,又是文化,还是原汁原味的中国体育;北京冬奥会之前,笔者组织编写中小学传统礼仪教育的教材,希望以此提升民族形象等等,但都难以得到有关部门官员的俯允。因此,日后行政官员的文化品位如何提升,亦是一亟待解决的问题,否则,再好的人文关怀只能虚悬于空,无法落地。
来源:本文原载《孔子研究》2022年第6期,注释从略,引用时请核查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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