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权
冬日的一天,从西湖边沿保俶路由南往北行走,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如巨伞高撑,满眼枯黄,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冬的萧杀气象。然而,走到天目山路与保俶路的十字路口,放眼保俶北路,只见路两旁的景色瞬间变得绚烂起来:绛红,紫红,火红,淡黄,橙黄,金黄,相互交集,一路铺陈,如火如锦,似云似霞,是那样的热烈而艳丽!开始,我以为是遇见了红枫,但走近一看,那火红的树叶之间却探出一颗颗洁白如玉的小果实,原来是乌桕!丹枫白玉乌桕树,面对如此绝美景致,一股久违的童年记忆叠现在脑海之中。
保俶北路绚烂多彩的乌桕树。
乌桕,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是我们老家宣平的一种主要经济植物,房前屋后、路边溪畔、田塍地头、荒山野岭到处都有种植,它和苎麻构成了家乡的两大经济特产。关于乌桕树的名称由来,据《本草纲目?木二?乌桕木》记载,有两种说法:“乌桕,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云,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但在我们宣平则另有其名,称作“珙籽树”,其果实叫“珙籽”,“珙”字的基本释义是一种玉,是否因其果实洁白如玉而得名,未作考证。
乌桕全身都是宝,其鲜叶汁可作黑色染料,记得小时候,见母亲把一些穿得褪了色的旧衣服放到用乌桕叶煎成的汁水里一泡,就变成了一件件黑色的“新”衣服;其籽实可提练“清油”,用于制造肥皂、蜡烛、油漆、油墨、化妆品等,也可直接用作燃料,我们老家旧时在灯盏上盛一勺清油,靠边放一根灯芯草点燃,叫清油灯,比煤油灯点得时间长;其根、皮、叶均可入药,能杀虫、解毒、利尿、通便,还可医治毒蛇咬伤、跌打损伤;乌桕树还可广泛应用于农药、兽药、肥料、燃料和家具、雕刻等。因此,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我们老家人把珙籽树视作摇钱树、子孙树,广为种植。
其实,不仅我们老家,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就曾把乌桕树当作子孙树来评说:“它果实纵佳,论济人实用,无胜此者”,“一种即为子孙万世之利”。
红叶间探出洁白如玉的乌桕果实。
乌桕,大戟科乌桕属植物,落叶乔木,高可达十余米,是我国的一种古老树种,《诗经》中就有记载:“南有桕木,葛藟累之”(《周南?桕木》),《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十二?西洲曲》亦载:“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乌桕适应能力很强,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它喜光、喜湿、抗风、耐旱、耐瘠,还能抗氟化氢等污染,无论什么样的土质都能生长,天然分布在我国黄河以南的绝大部分地区,而种植则以江浙为最盛。明代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云:“临安人每田十数亩,田畔必种臼(桕)数株……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边宅畔,无不种。”
杨万里《秋山》诗云:“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乌桕是一种色叶树种,其叶色会随着季节的变换而变化。春天,枝头长出新叶,是一抹嫩嫩的、淡淡的胭脂红,娇羞欲滴,惹人爱怜;夏天,树叶长成,变成绿色,团团簇簇,如华似盖,满树绿荫;秋天,乌桕树叶变得绚丽多彩,或由绿叶渐次变成淡红、绛红、殷红再到火红,或由绿叶渐黄、橙黄再变淡黄,如万叶飞花,云霞满天,鲜艳而夺目。
秋色。CFP提供。
正因为乌桕叶呈现出独特之美,胜却丹枫,因而成了历代骚人墨客抒写吟诵的对象。明代沈明臣《萧皋别业竹枝词十首其一》:“乌桕红红生稚叶,紫兰茁茁吐新苗”,写的是春天初长的乌桕嫩叶;宋代陆游“乌桕阴中把酒杯,山园处处熟杨梅”(《醉归》),写的则是夏日乌桕的绿叶浓荫;写秋天乌桕叶艳红绚烂的诗句则更多,如唐代李白“枫香乌桕两相依,红叶随风伤离别”(《小溪秋色》),宋代林逋“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水亭秋日偶成》),陆游“乌桕赤于枫,园林九月中”(《明日又来天微阴再赋二首其一》),方回“团团乌桕树,一叶垂殷红”(《秀亭秋怀十五首其一》),洪咨夔“未霜乌桕赤,得日紫薇红”(《洪园洗心堂饮中偶成》),晚清徐定超“此间好景无人识,乌桕经霜满树红”(《咏乌桕》),而南朝唐氏的“红叶秋山乌桕树,回风折却小蛮腰”,则写尽了秋日乌桕的妙曼身姿与万般风情;冬天,红叶落尽,洁白似珍珠的乌桕果实挂满枝头,在诗人的笔下则又是另一番情趣:“村前乌桕熟,疑是早梅花”(元黄镇成《东阳道上》),“霞标青枫林,雪绽乌桕实”(明刘基《早发建宁至兴田驿》)。
诗人抒写的是乌桕的独特之美,而农人关注的则是乌桕的丰收果实,因为乌桕籽(宣平称珙籽)是以前农民一年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乌桕于4至8月开花,雌雄同株,聚集成顶生总状花序,花小,嫩黄色,形状似毛毛虫,蒴果梨状球形,成熟时呈黑褐色。到了冬天,树叶落尽,黑褐色的果壳裂开脱落,露出洁白的珙籽,高举在枝头,在蓝天的映衬下,如腊梅初绽,似繁星点点,成为农村的一道亮丽风景,更是农民一年的期盼。
秋天的乌桕叶,不是丹枫胜似丹枫。
采摘珙籽,宣平人称“射珙籽”,即把珙籽刀(形状如镰刀,只是它不像镰刀一样锋口往下弯,而是往上弯)装在一根长竹竿的一端,射者握住竹竿另一端将珙籽刀使劲往外推射,将珙籽连枝条射落,因此有人把射珙籽形象而风趣地形容为“上天摘星星”。射珙籽是一种艰难且危险的技术活,射手的袖口、裤管用绳子扎紧,徒手爬上高高的珙籽树,双脚踩在树杈上,身体斜依树干,双手紧握竹竿将珙籽刀对准珙籽枝条推射,一枝枝珙籽便应声落地。另一些人则在树下捡拾射落的珙籽,一把一把捆扎好,然后挑回家用短木棍捶打脱粒,最后运到粮管所出售。小孩则跟在大人后面捡拾遗漏的珙籽粒,一个冬天下来,也可捡个五、七斤,拿到粮管所卖掉,再去供销社买些纸笔等学习用品。
少时捡珙籽粒时,见射珙籽的人站在高高的珙籽树上作业,好威武,好帅气,就央求他们让我也试试,但大多遭到拒绝。有一次,大表哥在一株珙籽树射珙籽,我缠着他让我试试,他拗不过我,只得下来把我抱上树,并一再嘱咐我一手抱树,脚下踩稳。我站在凌空的树桠上,树枝摇摇晃晃,寒风吹来,直往袖口、裤管里钻,冻得我索索发抖。俯瞰下面,离地数丈高,抬头望天,白白的珙籽犹如满天星斗,尽管我一手紧紧抱着树干,仍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不一会儿,手心脚心全是汗。我试着射珙籽,没有将珙籽连枝条射下,却将珙籽粒射了一地,急得表哥叫我马上下树,我第一次领略了射珙籽的不易。从树上下来不久,我感到浑身奇痒,手上、小腿上出现了一个个红团子,表哥说我被毛毛虫“辣”了,因为乌桕树上大多长有毛毛虫。我这才明白,射珙籽的人为什么要扎紧袖口和裤管,原来是防毛毛虫的。
珠颈斑鸠采乌桕。CFP提供。
射珙籽的时候,还有一种奇特的现象,即每株珙籽树的树梢上,总要留几枝白白的珙籽。开始,我们捡珙籽粒的小孩以为是射手够不着,就扔石头去砸珙籽粒,结果往往被大人阻拦,说这是留着下雪天给乌鹊吃的,因为雪天大地被积雪覆盖,乌鹊找不到食物就可去树梢啄食珙籽,不至于饿死。于是,我们感到很惭愧,慌忙扔掉手中石块,并对父辈们油然产生了一种敬意。宣平的父老乡亲特善良,心里总是想着他人乃至非人类,即便是自己并不富裕的年代。射珙籽是如此,其他如晚稻收割、番薯挖掘时,也会在田头地角留三五丛稻谷、番薯给鸟雀、野兔过冬。
前几年回老家,发现儿时到处可见的珙籽树几乎没有了,就好奇地问乡亲,告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温州商人到宣平高价购买珙籽树做鞋楦头,加上粮管所改制后曾一度不收购珙籽,于是人们就把珙籽树全砍了卖给了温州人。如今,绚烂多彩的珙籽树、洁白如玉的珙籽也就成了儿时的美丽记忆。
作者简介:沈志权,教授,发表出版散文、小说、文论、专著200余万字,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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